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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蕉《書法十講》 第九講 書髓

作者:白蕉 書體:

第九講 書髓

我經過相當時間的推敲和思考,決定用“書髓”二字來包舉本講。因為在這一講里所要談的,可以說是書學上的最高修養,比較抽象,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講明。正如孫過庭所謂:“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這在初學者聽來,或者以為同書法不甚相關;對於引證古人的議論,或者感覺會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領會。其實呢,到是千真萬確,妙而非玄。現在為了諸位易於明了起見,提綱挈領,在本講總題之下,先總的、概括地談一談。

大概書法到了“爐火純青”,稱為“合作”的地步,必定具備心境、性情、神韻、氣味四項條件。那么,四項條件的因成是什麼呢?闡述如下:

(一)心境:心境要閒靜。如何會閒靜呢?由於胸無凝滯,無名利心。換句話說,便是沒有與世爭衡、傳之不朽的存心――不單單是沒有雜事、雜念打擾的說法。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境界。心緣靜而得堅,心堅而後得勁健。臨池之際,心境關係可真不小。《書譜》以“神怡務閒”為五合之首;“心遽體留”為五乖之首。又說:“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這是到了極閒靜的境界,才能如此。

(二)性情:性情要靈和。緣何得靈和呢?講到靈字,便聯想到一個“空”字。譬如鍾鼓,因為它是空的,所以才能響;如果是實心的話,敲起來便不靈了。和字的解釋是順、是諧、是不堅不柔,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性情的空靈,是以心境的閒靜為前題的。心境的能夠閒靜,猶如鐘鼓,大叩之則大鳴,小叩之則小鳴。《書譜》以“感惠徇知”為一合;一“意違勢屈”為一乖。又說:“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讃》則意涉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又云:“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歷,而風規自遠。”性情和書法的關係如此。

(三)神韻:神韻由於胸襟。胸襟須恬澹、高曠。恬澹高曠的人,獨往獨來,能夠不把得失毀譽擾其心曲,自舒機軸,從容不迫,肆應裕如。我們可以想像諸葛武侯,他羽扇綸巾的風度如何?王猛捫蝨而談的風度如何?王逸少東床袒腹的風度如何?神韻又是從無所謂而為來的。宋元君解衣槃礴,嘆為是真畫士;而孫過庭以“偶然欲書”為一合;“情怠手闌”為一乖,其故可思。有人說:神韻是譬如一個人的容止可觀,進退可度。大致果然不錯,但那個可觀可度,我看正不免見得矜持,還不夠形容一個人的逸韻。譬如館閣體的好手,不能說不是可觀可度,然而終不是書家,因為其中有功名兩個字。孫過庭說:“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所以能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也就是因為胸中不著功名兩字。

(四)氣味:其為由於人品。人品是什麼?如忠、孝、節、義、高潔、隱逸、清廉、耿介、仁慈、樸厚之類都是。古人說:“書者如也。”又說:“言為心聲,書為心畫。”這個如字,正是說如其為人。晉人風尚瀟散飄逸,當時的書法也便是這個氣味。魯公忠義,大節凜然,他的書法,正見得堂堂正正,如正士立朝堂模樣。太白好神仙、好劍、好俠,詩酒不羈,他的書法也很豪逸清奇。本來,一種藝術的成功,都各有作者的面目和特點。面目和特點之所以不同,這是因為各個作品,有各人的個性融合在內。試看,同是師法王羲之,為何歐、虞、褚、薛的面目,自成其為歐、虞、褚、薛呢?孫過庭云:“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一個人的人品,無論忠義、隱逸、耿介等等,莫不反映到他的書法上去。讀書人首務立品,寫字也先要人品,有了人品,書法的氣味便好,也越為世人珍貴。

四者除了天賦、遺傳關係之外,又總歸於學識,同時與社會、歷史的環境和條件,也是分不開的。有天資而不加學,則學識不進。現試言:

(一)學識與心境的關係:孩子們初學執筆,寫成功幾個字,便喜歡聽大人們稱讚一聲“好”。藝術家如果不脫離這種心理,常常要人道好,這就糟了。為什麼糟呢?是因為他名利心太重的緣故。請構想一下,如果張三說他極好,李四說他不好,他還來不及辨別對方是什麼人,他們的話有什麼價值,而只是希望李四能改變主意,也說他好,結果又來了個王五,批評他某一點不好,你想,這樣他的心境如何能閒靜呢。

(二)學識和性情的關係:天下事事物物,萬有不齊;各人的性情,自然像各人的面孔一樣,也大有不同。對於書法來講,也是如此。歷代大家,各有面目,各有千秋。如果甲說鍾王字好,乙說顏柳字好,於是各執己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成見在胸,入主出奴,由辯論、筆戰而相罵起來。結果去就質於一位學爨寶子的丙,那豈非笑話。本來顏、柳書雖有習氣,但不能掩其好處。自己不能靜觀體會,緣何便可一筆抹殺。所以學問深,則意氣平,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學問深者,必善於傾聽客觀的分析、各種不同見解;善於吸收各家精華,也必能保持冷靜的頭腦和閒靜的心境。

(三)學識和神韻的關係:學問高者,見多識廣,心胸高曠,獨來獨往。因為心中毫無雜念,毫無與世爭衡之心,書畫詩文,其氣息必超脫塵俗,瀟散飄逸,神采清奇。否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一庸人譽之,便自以為有餘;一庸人毀之,便自以為不足。”得失勞心,真是何必!也使人覺得可笑。“見富貴而生諂容,遇貧賤而生驕態。”其實,他的富貴於我何加;他的貧賤於我何損,這只能顯露了自己的胸襟和人格。即如拿王逸少的胸襟來講,他所以“袒腹東床”,那時候,他正覺得大丈夫不拘小節,何患無妻,天熱樂得舒舒服服。一方面看了他的弟兄輩,一個個衣冠整齊,一副矜持模樣,目的原是想討郗家小姐做老婆!眼前來的,又不知是誰的未來的丈人峯,未免心中要暗好笑呢!

(四)學識與人品的關係:識由學而高,學又因識而進,二者是有相互密切聯繫的。“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由於學識。“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好。”這也是由於學識。有些人不能說是沒有學問,但為何他偏乾不忠不義的勾當呢?那是由於不能分別義、利,於是淫於富貴,移於貧賤,屈於威武。歸根結底,他原是並沒有得到聖賢的真學問,因此便無定識,而影響到他的人格。有些人學古人的書法,偏先學到他的惡習,有毛病的地方。這是好而不能知其惡,是由於不學以致無識,而以醜為美,影響到書品。宋代書家蘇、黃、米、蔡,據說這個蔡原是蔡京,但是後人因為蔡京人格有問題,不配和其他三家並稱,所以配上了一個蔡襄。元代趙子昂,本來是宋朝宗室,國亡之後,還做異族大官,這於人格上就有問題了。所以雖然他的書法功夫不僅好,也夠漂亮,但總覺得是浮滑一路,骨子差了。明末清初的王覺斯,天分真高,筆力比文徵明一輩強得多,《擬山園帖》的摹古功夫,更可見他的學力。但他自己面目的書法,粗亂得很。他又為宦官魏忠賢寫生祠碑,於是人家便看不起他了。講書法關係到人品,或以為不是“在藝言藝”的態度,但我以上所講的,即以藝術至上的立場而合到人品,我想,這並不離題。至於一輩嗜古的收藏家,珍貴新莽的泉貨、蔡京的《黨人碑》、秦檜的書札,那是歷史保存的意義,在我看來,倒不單單是好奇與物稀為貴。

以上所言,實在是卑無高論,但與書道聯繫之處,各位可以隅反。現在將古代書家所論到的,有關四項修養的話摘錄於後,供諸位參考。

蔡邕曰:“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意恣情然後書之,若綰閒務,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沈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雲間按:“如對至尊”尚是眼前有人,心中有人,非是。)

黃象論書云:“須得精毫佳紙之外,猶曰:‘如逸預之餘手,調適而意佳娛,正可以小展。’”

王羲之曰:“凡書貴乎沉靜。”

王僧虔曰:“書之妙道,神採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必使心忘於筆,手忘於書,心手遺情,書筆相忘。”

歐陽詢曰:“瑩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

虞世南曰:“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視也。為目有止限,由執字型也。既有質滯,為目所視,遠近不同。如水在方圓,豈由乎水?且筆妙喻水,方圓喻字,所視則同,遠近則異。故明執字型也。字有態度,心之輔也,心悟非心,合於妙也。借如鑄銅為鏡,非匠者之明;假筆傳心,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運思,至微至妙之閒,神應思徹,又同鼓琴輪指妙響,隨意而生,握管使鋒,逸態逐毫而應,學者心悟於至妙,書契於無為,苟涉浮華,終懵於斯理也。”

孫過庭云:“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閒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

唐太宗曰:“神,心之用也。心,必靜而已矣。”

蘇東坡曰:“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

黃山谷曰:“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又云:“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閒澹,乃入微耳。”

米南宮曰:“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

晁補之云:“書工筆吏,竭精神於日夜,盡得古人點畫之法而模之;濃纖橫斜,毫髮必似,而古人妙處已亡,妙不在於法也。”

虞集曰:“譬諸人之耳、目、口、鼻之形雖同,而神氣不一,衣冠帶履之具同而容止則殊。”

梁山舟曰:“寫字要有氣,氣須從熟得來,有氣則自有勢。”

曾文正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書亦如之。”又曰:“古之書家,字裡行間,別有一種意態,如美人眉目可畫者也。意態超人者,古人謂之韻勝。”

郝經曰:“客氣忘慮,撲滅消馳,澹然無欲,修然無為,心手相忘,縱意所知,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從技入於道,凡有所書,神妙不測,盡為自然造化,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而已。”

孔孟論學,必先博學詳說。上面所引前賢精要議論,無非在說明心境、性情、神韻、氣味四項,惟或是說到其一、二種,或是籠統全說著,總之在同學們能細心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