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賬單

那日,回到鄉下,探看生病的父親時,我怔住了。這是他么?眼前枯瘦如深秋風乾的絲瓜絡般的耄耋之人,竟是我那個總是一卷在手、溫厚清俊的父親么?

大病後的父親,生命的汁水已在歲月的風中瀝乾了。他顫巍巍地下樓迎我,唉,前些日子還步履從容的他,如今就連下個樓,都得緊緊拽住扶手,一不小心就會栽倒似的。

光陰的利刃,森森然,生命不顧一切地老去了。他,如一株耗盡生機的植物,匍匐到了大地上。蕭瑟,悄然包抄了生命,被圍困的人,無可遁逃。而我們,無力回天,除了陪伴,靜夜裡只能噙著淚暗自忐忑那場終究得上演的別離。

那日,靜靜的午後,我感到和父親從未有過的親近,我伴著他在檐下的搖椅那久坐,用心地聆聽他絮絮叨叨地講著那些我已聽過數十遍耳朵眼都長出繭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與往日不同的是,這次父親讓我幫他查找許多舊日親朋老友的電話號碼,還囑咐我將它們一一記在那張已寫著許多號碼的長長的厚紙條上,囑我字要寫得大大的,不然他看不清。

父親,這個佝僂著身子,鬚髮皆白的父親,撫著這張長長的紙條上的名字,充滿感情地對我說:“你還記得嗎,小樂叔叔,那年小弟出生,你奶奶又生病住院,他二話不說,幫我連值了兩個月夜班……你把樂叔叔的號碼打個三角號,我明天要記得掛電話給他!”“還有水姬阿姨,頭髮卷卷的那個,那時候我們家裡孩子多,逢年過節,她每次大包小包的給你們提吃的,等我好些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看著他那熱切的眼,我不忍心告訴他,水姬阿姨也病得不輕……

他說,等他好時,他要送給呂祖廟那好心的林伯一袋南陽甜葡萄,林伯最怕酸了;他要帶五斤甜米酒,和他仗義的老哥阿團偷偷喝個夠;他要買三斤蛋酥給五婆,當年她總是從她的飯甑里給飢腸轆轆的他盛上大半碗飯,自己啃番薯;這袋紫米蛋糕,你給我買的,特別軟糯,給牙口不好的二伯帶去,他最疼你們了……他喃喃地敘說著,心裡頭感恩的賬單長長的,長長的,那些熟稔的名字和稱呼,從他口中魚貫而出,皆帶著令人動容的逝去的舊日的光影和深深的感激的溫情。他卻不知,他這些親朋舊友有些已如他般老邁,有些也是備受病痛煎熬,有些甚至已經故去了。這些日漸凋零的親朋舊友的名字啊,卻依然清晰地印刻在他的心間。

他說,這些日子,他常常想起他們,他喘著氣說,他要趁走得動時,去看看他們,敘敘舊……他喃喃地說著,眼裡閃著熱切的幸福的光澤。

我想,在年華老去長夜易醒的靜夜裡,他的心空一定變得更為清明了。他只從記憶的淵藪里打撈那些溫暖,他忘了十二歲就成了孤兒的困厄,忘了人生長途中被人誤解構陷的委屈,只記得艱難困苦飄搖窘困之時親朋好友誠心誠意播灑下的關愛的甘霖、一雙雙溫熱提攜扶助的手……這些都成為他生命蕭瑟的晚秋里,最渴望回饋的念想。所幸生命里雖有蒼茫的暮色,但更有珍藏在心間永不褪色的感恩的愛的光芒!

輕撫著他青筋畢露的手背,唯有憐惜,憐惜。父親,您一定要好起來,好起來!等您好了,我陪您一個個探望他們,清完你心坎上長長的愛的賬單。

我暗暗祈禱,眼底有淚……

來源:三明日報 2017-09-27 19: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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