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妖

那個初秋。午後。在廈門一家酒店的會議大廳里，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向她走來，而實際上他只是在異國的視頻連線里，由大學同學端著手提電腦，將視頻里的他，介紹給所有參加聚會的同學。

於是，她在創建不久的大學同學QQ群里，向他轉述了：幾分鐘前，發起人誦讀他給同學們的印象點評，全場笑爆，讚嘆聲不絕於耳。雖然他的點評，多半只是一句話，幾個關鍵字，但鮮活地再現了被點評的那位同學在大學時代最明顯的個性特徵，瞬間勾起並印證了同學們殘存的記憶。

在他對女生們的隨機點評里，有女神、美女、才女、賢妻、良母等，卻沒有她。是的，他丟棄了她。而不經意的讚美之後，便得到了他對她的補充點評：“纖細。美麗。一隻誤入森林的小白兔，聊齋里轉世的狐仙。”

她莞爾。他是喜歡聊齋的。大學二年級，他寫下題為《往事一則》的詩句：“青藤樹爬滿古舊的牆頭/風鈴聲嗚咽/千年閣樓上聊齋典籍里轉世的書生/小心翼翼/吐出了嘆息//有

誰記起十六歲時雪崩的心情呢/一轉身/已淚流滿面。”

因了喜歡聊齋里那一個個妖妍、妖蠱的女子，他也連帶喜歡了武夷山五大名樅之一的“半天妖”茶。

畢業季，驪歌響起時，他在紀念冊上留下一則豆腐詩，她則留下許多段無標點的意識流的自述文字。他比她大4個月，是班上第二小的男生，大學四年，碰到班上女生都低著頭，有一次甚至撞到女生宿舍樓的牆壁，額頭都腫了。結果是，他只請了兩位女生寫留言。她是其中一位。她狂轟亂炸了他的豆腐詩後，寫下：“年輕人啊，芒果樹下，神愛世人。”

此後，她和他不曾偶遇，也不曾重逢。她的記憶里，他依然是那個畢業季里聲名鵲起的男生，同學們都在傳言新的班級詩人誕生了；她的記憶里，依然是那個見到心儀的女生姐姐立馬嚇得小臉煞白的羞澀男生。

許多年後，才聽說在大學畢業後的第十個年頭，他帶著“半天妖”，帶著隱秘的願望，帶著一顆撲騰著愛和自由的心，一如“半天妖”傳說里的那隻小鷂子，撲騰著飛到了樹梢上長出一簇簇長長的白雲的國度。

在奧克蘭大學的專業雙修，讓他的邏輯數學特別出色，而在那個情感空白的年份里，特別有助於他擒獲心儀女生的芳心。

許多年後，他總是忘不掉那些薰染過文學藝術氣息的洋妞，她或者是從巴黎來的，或者是威尼斯來的；她或者叫Linda，或者叫Mary。

那個美得令人窒息的黃昏，他把車停在公路旁，只為了陪Linda或者Mary，一起坐公車。當公車停歇在奧克蘭市中心的咖啡一條街，他們一起走下公車，就在相互道別時，他陡地在夕陽下無限傷感起來，他的眼裡有淚光閃爍。電光石火間，她就像一隻不安分的小鷂子一般飛入他的懷抱。

夜色深深時，他帶著獵人般的心情去公路旁取回車，小鷂子留在他右臉頰上的余香，妖妍，誘惑。

後來，他有了美麗的妻，他常常輕聲哼起：“一切愛情都在心裡，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大學同學再聚會後，他在QQ群上說，在奧克蘭大學圖書館，他常常去館藏中文書和期刊的那一層，也是曾經在亞語系任教一年的顧城常去的樓層。她便猜測，他的指紋撫摩了顧城曾經的指紋，並且覆蓋了顧城曾經的指紋，心底便無端地生出幾許欣羨來。

這個初夏，他以學貫中西的驚人記憶力，追溯了大學年代，寫下了珍貴的回憶篇章。在那種氛圍里，一天中午，在魚骨橋畔他經營的超市裡屋稍作休憩時，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白日夢，夢見了她——“忽夢見你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正讀一張紙。我問你分配內情如何，你答有中科院幾個名額。我走上前想仔細問，你手一揮，那張紙掉地，突驚醒來。”

這便是既看透又天真的一種男人吧，溫潤如玉。

她猜——夢醒時分，他啜一口“半天妖”，含在嘴裡，卻在心上開出了一朵花，妖妍，妖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