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中)-第二部-外省大人物在巴黎-11-木廊商場

那個時期,木廊商場在巴黎赫赫有名,是個挺好玩的地方.那區藏污納垢的集市值得描寫一番,因為它在三十六年之間對巴黎生活的影響極大,四十歲左右的人看了我的敘述都很感興趣,雖則年輕人覺得難以置信.原來的場子今天變了開闊的奧爾良迴廊,又高又冷,賽過沒有花草的花房.當初蓋著一些木屋,說準確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亂蓋上一個頂,開間很小,朝著院子和花園,有些釘死的玻璃窗,象城門口的小酒店裡最髒的窗子,透進來一縷陽光.三排鋪子留出兩條走廊,大約有十二尺高.中間一排夾在兩條走廊之間,空氣惡濁;走廊頂上的玻璃老是烏七八糟的,底下更沒有多少光線.蜂房似的鋪面儘管小得可憐,有幾間不過六尺寬,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應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園取光的棚屋都有綠漆的矮木柵保護,大概怕民眾走近,把破落的後壁撞倒.有二三尺空地在本棚,長著奇形怪狀,科學家都認不得的植物,跟同樣茂盛的各色工藝品混在一起.印刷車上試過大樣的字紙,蓋在一株薔薇上,修辭學的華彩沾著流產的鮮花的香味.小菜園灌飽了無人照料的臭水.植物枝條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緞帶,各種商品的傳單.帽子店的零料和廢品壓得植物喘不過氣來:一簇綠葉托著一個緞子的結,紮成大麗菊的樣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觀念弄糊塗了.不論在院子那邊還是在花園那邊,這座古怪的宮殿讓你見識到巴黎最齷齪.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壞的粉刷,補過的土牆,陳舊的油漆,令人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園的木柵也被巴黎的民眾糟蹋得污穢不堪,好象替鋪子鑲了一條難看而又難聞的邊,叫感覺靈敏的人不要走近;誰知感覺靈敏的人並沒有被這些醜惡的景象嚇退,正如童話中的王子不怕惡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龍和危險的障礙.那時的木廊像現在的奧爾良迴廊一樣,中央有一條過道;也像現在一樣,可以穿過兩座有成行柱子的遊廊進去.大革命以前開始修建的遊廊,後來由於缺乏經費,沒有完成.如今通往法蘭西劇院的壯麗的石廊,當年是一條狹窄的甬道,高得異乎尋常,屋頂蓋得極其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稱那為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爛店房的屋頂都非常糟糕;有一個經營開司米和呢絨的出名商人,一夜之間貨物淋了雨,損失巨大,把業主奧爾良王室告了一狀,打贏了官司.有些地方,頂上只蓋兩重柏油布.不論是木廊,還是舍韋酒家在那兒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過路人的靴子.鞋子帶來一層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經過商人們的不斷打掃,那些陵谷是由於多崗巒變成的,一年四季絆你的腳,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地上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風吹雨打,粘著灰土,平頂的棚屋披著襤褸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圍牆骯髒無比;整個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亞人的帳幕.集市上的木棚.圍在巴黎大建築四周的臨時工程,......始終沒有蓋起來那些大建築物.奇醜的外貌同內容非常相稱:藏垢納污的廊子底下熱鬧,嘈雜,各種行業鱗次櫛比,從一七ba6*6*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革命為止,做的買賣為數驚人.交易所設在對面王宮市場的底層,有二十年之久.輿論的趨向,顯晦的聲名,政治和金融的波動,都在這個地方醞釀.交易所開市以前,收市以後,許多人都約在廊下見面.巴黎的銀行家和商人往往擠在王宮市場的院子裡,雨天便擁進木廊.不知怎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建築物,回聲特別響亮,鬨笑的聲音到處都聽得見.這一頭有人口角,那一頭就知道為什麼口角.商場中只看見書店,詩集.政論.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來的馬路天使.這兒有的是新聞.圖書.新老牌子的名人.議會的陰謀.說謊話的書店.新書在這兒發賣,民眾也固執得很,新書一定要上這兒來買.保爾.路易.庫里埃寫的政論小冊,或是奧爾良向路易十八的憲章放的第一炮,《一個公主的奇遇》,一個黃昏在這裡能銷掉幾千冊.呂西安在那兒露面的時代,有些鋪子已經裝上了漂亮的玻璃櫥窗,不過只限於靠院子和花園的兩排商店.在建築師封丹納動工拆造,把這個古怪的居留地消滅之前,兩條走廊之間的店鋪門戶洞開,象外省集市上的臨時攤子,只靠木柱支撐;從商品或者玻璃門中望出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走廊的兩旁.室內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腳爐取暖,消防也由他們自己負責;一不小心,這個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鐘內就能化為灰燼.板屋在太陽底下曬乾了,還有賣淫業的yu6*火烘烤,堆著滿坑滿谷的紗羅.紙張,有時再加上過堂風助威.帽子店擺滿了奇怪的帽子,似乎專為陳列,不是出賣的,上百頂地掛在香菌式的鐵鉤上,花花綠綠,把幾條走廊都點綴到了.二十年來的遊人都暗暗納悶,想不透這些吃飽灰塵的帽子到哪些人的頭上去找歸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醜又放蕩,按照中央菜市場的習慣和談吐,用俏皮話兜搭來往的婦女.一個伶牙俐齒,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圓凳上招攬顧客:太太,為什麼不來買一頂漂亮帽子呢?......先生,照顧一筆買賣好不好?高低不同的聲調,眼神,對過路人的評頭論足,使她們豐富生動的辭彙更有變化.書店老闆和開帽子店的婦女相處很好.在那個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場裡,有的行業稀奇古怪.有講腹語的,有各式各樣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錢一無所見,或者給你看到全世界.一個到處趕集.發了七八十萬家財的人,當初就是在這兒開場的.他的招牌是一個太陽在黑圈子裡打轉,周圍寫著紅字:這裡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見的東西,收費兩個銅子.招攬生意的夥計從來不讓你單獨進去,也不讓兩個以上的人進去.到了裡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鏡子,一陣怪聲把霍夫曼嚇了一跳,像機器開了發條一般地直叫:你們兩位看見了上帝永遠看不見的東西,就是說你們看見了同胞.上帝卻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的.你只能暗暗慚愧地走開,不好意思給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門旁邊都有與此相似的叫叫嚷嚷的聲音,請你去看高斯摩喇嘛.君士坦丁堡風景.木偶戲.機器人下棋.會辨別美女的狗.腹語大王費茲.詹姆斯在跟著綜合理工學院學生到蒙馬特爾去送命之前,在這裡的博雷爾咖啡館表演,生意興隆.商場中還有女人賣花.賣水果,一家著名的成衣鋪,軍裝上盤的花邊在夜晚金光閃閃,象太陽.下午兩點以前,木廊商場靜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見人影.商人們在討價還價,像在家裡一樣.巴黎人在這個地方的約會要三點左右才開始,正當交易所開市的時間.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愛文藝而身無分文的青年在陳列新書的攤子上看白書.守攤子的夥計心地慈悲,窮小子一頁頁地翻閱.象《斯瑪拉》,《皮埃爾.施萊米》,《約翰.斯博迦》,《約谷》,一類十二開本的兩百頁的書,兩次就狼吞虎咽地讀完了.當年沒有閱覽室,要看書不能不花錢去買;因此那時小說的銷數在今天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對求知慾旺盛的窮青年施捨精神食糧,純粹是法國作風.一到傍晚,邪氣十足的商場便充滿yin6*盪的詩意.大批的馬路天使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和商場之間來來往往,多半是沒有報酬的閒蕩.巴黎各個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宮.木廊商場屬於領照ji6*院的範圍,捐稅老闆們付了,把裝成公主般的女人陳列在某個拱廊之下,或是花園中正對某個拱廊的地方.木廊是賣淫業的公共地盤,俗語用王宮市場作為ji6*院的代名詞,木廊部分是主要的.一個妓女可以跑來帶走她的俘虜,高興帶到哪兒就到哪兒.因為有這幫婦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著走,好比參加迎神賽會或者假面舞會.這樣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礙別人,又可以從容細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裝現在早已絕跡;前胸後背特別袒露;梳得奇形怪狀的頭髮,引人注目:有諾曼第鄉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象哈叭狗,有的一綹綹掛下來;一雙大腿穿著長統白襪,不知為什麼會露出來叫人看見,而且露得正是時候.這一類妖艷的詩意如今一去不復返了.粗野的問答,同環境很調和的無恥的表現,在時下的假面舞會和非常出名的舞會中,再也聽不見看不到了.那時那個地方的確又醜惡又熱鬧.男人幾乎老是穿著深色衣服,女人肩頭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為鮮艷的對比.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在花園中央就聽得見,一片低音伴奏似的,穿插著娼妓的狂笑或者偶爾發生的爭吵.上等人和最有身份的人,照樣被滿臉橫肉的漢子推推搡搡.這些牛鬼蛇神的集會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靜的人也不能不動心.所以直到最後一個時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來;建築師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鋪了木板,遊人就在木板上熙來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毀的時候,大家還異口同聲,惋惜不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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