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 浮詞第二十一

夫人樞機之發,亹亹不窮,必有徐音足句,為其始末。是以伊、惟、夫、蓋,
發語之端也;焉、哉、矣、兮,斷句之助也。去之則言語不足,加之則章句獲全。
而史之敘事,亦有時類此。故將述晉靈公厚斂雕牆,則且以不君為稱;欲雲司馬
安四至九卿,而先以巧宦標目。所謂說事之端也。又書重耳伐原示信,而續以一
戰而霸,文之教也;載匈奴為偶人象郅都,今馳射莫能中,則雲其見憚如此。所
謂論事之助也。
昔尼父裁經,義在褒貶,明如日月,持用不刊。而史傳所書,貴乎博錄而已。
至於本事之外,時寄抑揚,此乃得失稟於片言,是非由於一句,談何容易,可不
慎歟!但近代作者,溺於煩富,則有發言失中,加字不愜,遂令後之覽者,難以
取信。蓋《史記》世家有云:“趙鞅諸子,無恤最賢。”夫賢者當以仁恕為先,
禮讓居本。至如偽會鄰國,進計行戕,俾同氣女兄,摩笄引決,此則詐而安忍,
貪而無親,鯨鯢是儔,犬豕不若,焉得謂之賢哉?又《漢書》云:“蕭何知韓信
賢。”案賢者處世,夷險若一,不隕穫於貧賤,不充詘於富貴。《易傳》曰:
“知進退存亡者,其唯聖人乎!”如淮陰初在仄微,墮業元行,後居榮貴,滿盈
速禍;躬為逆上,名隸惡徒。周身之防靡聞,知足之情安在?美其善將,呼為才
略則可矣,必以賢為目,不其謬乎?又云:“嚴延年精悍敏捷,雖子貢、冉有通
於政事,不能絕也。”夫以編名《酷吏》,列號“屠伯”,而輒比孔門達者,豈
其倫哉!且以春秋至漢,多歷年所,必言貌取人,耳目不接,又焉知其才術相類,
錙銖無爽,而雲不能絕乎?
蓋古之記事也,或先經張本,或後傳終言,分布雖疏,錯綜逾密。今之記事
也則不然。或隔卷異篇,遽相矛盾;或連行接句,頓成乖角。是以《齊史》之論
魏收,良直邪曲,三說各異;《周書》之評太祖,寬仁好殺,二理不同。非惟言
無準的,固亦事成首鼠者矣。夫人有一言,而史辭再三,良以好發蕪音,不求讜
理,而言之反覆,觀者惑焉。
亦有開國承家,美惡昭露,皎如星漢,非靡沮所移,而輕事塵點,曲加粉飾。
求諸近史,此類尤多。如《魏書》稱登國以鳥名官,則雲“好尚淳樸,遠師少皞”;
述道武結婚蕃落,則曰“招攜荒服,追慕漢高”。自余所說,多類如此。案魏氏
始興邊朔,少識典、墳;作儷蠻夷,抑惟秦、晉。而鳥官創置,豈關郯子之言?
髦頭而偶,奚假奉春之策?奢言無限,何其厚顏!又《周史》稱元行恭因齊滅得
回,庾信贈其詩曰:“虢亡垂棘反,齊平寶鼎歸。”陳周弘正來聘,在館贈韋敻
詩曰:“德星猶未動,直車詎肯來?”其為信、弘正所重如此。夫文以害意,自
古而然,擬非其倫,由來尚矣。必以庾、周所作,皆為實錄,則其所褒貶,非止
一人,鹹宜取其指歸,何止采其四句而已?若乃題目不定,首尾相違,則百藥、
德棻是也;心挾愛憎,詞多出沒,則魏收、牛弘是也。斯皆鑒裁非遠,智識不周,
而輕弄筆端,肆情高下。故彌縫雖洽,而厥跡更彰,取惑無知,見嗤有識。
夫詞寡者,出一言而已周。才蕪者,資數句而方浹。案《左傳》稱絳父論甲
子,隱言於趙孟;班《書》述楚老哭龔生,莫識其名氏。苟舉斯一事,則觸類可
知。至嵇康、皇甫謐撰《高士記》,各為二叟立傳,全采左、班之錄,而其傳論
云:“二叟隱德容身,不求名利,避遠亂害,安於賤役。”夫探揣古意,而廣足
新言,此猶子建之詠三良,延年之歌秋婦。至於臨穴淚下,閨中長嘆,雖語多本
傳,而事無異說。蓋鳧脛雖短,續之則悲;史文雖約,增之反累。加減前哲,豈
容易哉!
昔夫子斷唐、虞以下迄於周,翦截浮詞,撮其機要。故帝王之道,坦然明白。
嗟乎!自去聖日遠,史籍逾多,得失是非,孰能刊定?假有才堪釐革,而以人廢
言,此繞朝所謂“勿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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