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魏書二十五

◎辛毗楊阜高堂隆傳第二十五
辛毗字佐治,潁川陽翟人也。其先建武中,自隴西東遷。毗隨兄評從袁紹。
太祖為司空,辟毗,毗不得應命。及袁尚攻兄譚於平原,譚使毗詣太祖求和。
英雄記曰:譚、尚戰於外門,譚軍敗奔北。郭圖說譚曰:“今將軍國小兵少,
糧匱勢弱,顯甫之來,久則不敵。愚以為可呼曹公來擊顯甫。曹公至,必先攻鄴,
顯甫還救。將軍引兵而西,自鄴以北皆可虜得。若顯甫軍破,其兵奔亡,又可斂
取以拒曹公。曹公遠僑而來,糧餉不繼,必自逃去。比此之際,趙國以北皆我之
有,亦足與曹公為對矣。不然,不諧。”譚始不納,後遂從之。問圖:“誰可使?”
圖答:“辛佐治可。”譚遂遣毗詣太祖。】太祖將征荊州,次於西平。毗見太祖
致譚意,太祖大悅。後數日,更欲先平荊州,使譚、尚自相弊。他日置酒,毗望
太祖色,知有變,以語郭嘉。嘉白太祖,太祖謂毗曰:“譚可信?尚必可克不?”
毗對曰:“明公無問信與詐也,直當論其勢耳。袁氏本兄弟相伐,非謂他人能間
其間,乃謂天下可定於己也。今一旦求救於明公,此可知也。顯甫見顯思困而不
能取,此力竭也。兵革敗於外,謀臣誅於內,兄弟讒鬩,國分為二;連年戰伐,
而介冑生蟣虱,加以旱蝗,饑饉並臻,國無囷倉,行無裹糧,天災應於上,人事
困於下,民無愚智,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亡尚之時也。兵法稱有石城湯池帶甲
百萬而無粟者,不能守也。今往攻鄴,尚不還救,即不能自守。還救,即譚踵其
後。以明公之威,應困窮之敵,擊疲弊之寇,無異迅風之振秋葉矣。天以袁尚與
明公,明公不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國未有釁。仲虺有言:‘取亂侮亡。’方
今二袁不務遠略而內相圖,可謂亂矣;居者無食,行者無糧,可謂亡矣。朝不謀
夕,民命靡繼,而不綏之,欲待他年;他年或登,又自知亡而改脩厥德,失所以
用兵之要矣。今因其請救而撫之,利莫大焉。且四方之寇,莫大於河北;河北平,
則六軍盛而天下震。”太祖曰:“善。”乃許譚平,次於黎陽。明年攻鄴,克之,
表毗為議郎。
久之,太祖遣都護曹洪平下辯,使毗與曹休參之,令曰:“昔高祖貪財好色,
而良、平匡其過失。今佐治、文烈憂不輕矣。”軍還,為丞相長史。
文帝踐阼,遷侍中,賜爵關內侯。時議改正朔。毗以魏氏遵舜、禹之統,應
天順民;至於湯、武,以戰伐定天下,乃改正朔。孔子曰“行夏之時”,左氏傳
曰“夏數為得天正”,何必期於相反。帝善而從之。
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時連蝗民飢,群司以為不可,而帝意甚盛。
毗與朝臣俱求見,帝知其欲諫,作色以見之,皆莫敢言。毗曰:“陛下欲徙士家,
其計安出:”帝曰:“卿謂我徙之非邪?”毗曰:“誠以為非也。”帝曰:“吾
不與卿共議也。”毗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置之左右,廁之謀議之官,安得不
與臣議邪!臣所言非私也,乃社稷之慮也,安得怒臣!”帝不答,起入內;毗隨
而引其裾,帝遂奮衣不還,良久乃出,曰:“佐治,卿持我何太急邪?”毗曰:
“今徙,既失民心,又無以食也。”帝遂徙其半。嘗從帝射雉,帝曰:“射雉樂
哉!”毗曰:“於陛下甚樂,而於群下甚苦。”帝默然,後遂為之稀出。
上軍大將軍曹真征朱然於江陵,毗行軍師。還,封廣平亭侯。帝欲大興軍征
吳,毗諫曰:“吳、楚之民,險而難御,道隆後服,道洿先叛,自古患之,非徒
今也。今陛下祚有海內,夫不賓者,其能久乎?昔尉佗稱帝,子陽僣號,歷年未
幾,或臣或誅。何則,違逆之道不久全,而大德無所不服也。方今天下新定,土
廣民稀。夫廟算而後出軍,猶臨事而懼,況今廟算有闕而欲用之,臣誠未見其利
也。先帝屢起銳師,臨江而旋。今六軍不增於故,而復循之,此未易也。今日之
計,莫若脩范蠡之養民,法管仲之寄政,則充國之屯田,明仲尼之懷遠;十年之
中,強壯未老,童齔勝戰,兆民知義,將士思奮,然後用之,則役不再舉矣。”
帝曰:“如卿意,更當以虜遺子孫邪?”毗對曰:“昔周文王以紂遺武王,唯知
時也。苟時未可,容得已乎!”帝竟伐吳,至江而還。
明帝即位,進封潁鄉侯,邑三百戶。時中書監劉放、令孫資見信於主,制斷
時政,大臣莫不交好,而毗不與往來。毗子敞諫曰:“今劉、孫用事,眾皆影附,
大人宜小降意,和光同塵;不然必有謗言。”毗正色曰:“主上雖未稱聰明,不
為闇劣。吾之立身,自有本未。就與劉、孫不平,不過令吾不作三公而已,何危
害之有?焉有大丈夫欲為公而毀其高節者邪?”冗從僕射畢軌表言:“尚書僕射
王思精勤舊吏,忠亮計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帝以訪放、資,放、資對曰:
“陛下用思者,誠欲取其效力,不貴虛名也。毗實亮直,然性剛而專,聖慮所當
深察也。”遂不用。出為衛尉。
帝方脩殿舍,百姓勞役,毗上疏曰:“竊聞諸葛亮講武治兵,而孫權巿馬遼
東,量其意指,似欲相左右。備豫不虞,古之善政,而今者宮室大興,加連年穀
麥不收。詩云:‘民亦勞止,迄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唯陛下為社稷
計。”帝報曰:“二虜未滅而治宮室,直諫者立名之時也。夫王者之都,當及民
勞兼辦,使後世無所復增,是蕭何為漢規摹之略也。今卿為魏重臣,亦宜解其大
歸。”帝又欲平北芒,令於其上作台觀,則見孟津。毗諫曰:“天地之性,高高
下下,今而反之,既非其理;加以損費人功,民不堪役。且若九河盈溢,洪水為
害,而丘陵皆夷,將何以御之?”帝乃止。【魏略曰:諸葛亮圍祁山,不克,引
退。張郃追之,為流矢所中死。帝惜郃,臨朝而嘆曰:“蜀未平而郃死,將若之
何!”司空陳群曰:“郃誠良將,國所依也。”毗心以為郃雖可惜,然已死,不
當內弱主意,而示外以不大也。乃持群曰:“陳公,是何言歟!當建安之末,天
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也,及委國祚,而文皇帝受命,黃初之世,亦謂不可無文皇
帝也,及委棄天下,而陛下龍興。今國內所少,豈張郃乎?”陳群曰:“亦誠如
辛毗言。”帝笑曰:“陳公可謂善變矣。”臣松之以為擬人必於其倫,取譬宜引
其類,故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毗欲弘廣主意,當舉若張遼之疇,安有於
一將之死而可以祖宗為譬哉?非所宜言,莫過於茲,進違其類,退似諂佞,佐治
剛正之體,不宜有此。魏略既已難信,習氏又從而載之,竊謂斯人受誣不少。】
青龍二年,諸葛亮率眾出渭南。先是,大將軍司馬宣王數請與亮戰,明帝終
不聽。是歲恐不能禁,乃以毗為大將軍軍師,使持節;六軍皆肅,準毗節度,莫
敢犯違。【魏略曰:宣王數數欲進攻,毗禁不聽。宣王雖能行意,而每屈於毗。】
亮卒,復還為衛尉。薨,謚曰肅侯。子敞嗣,鹹熙中為河內太守。【世語曰:敞
字泰雍,官至衛尉。毗女憲英,適太常泰山羊耽,外孫夏侯湛為其傳曰:“憲英
聰明有才鑒。初文帝與陳思王爭為太子,既而文帝得立,抱毗頸而喜曰:‘辛君
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嘆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
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弟敞為大將軍曹
爽參軍。司馬宣王將誅爽,因爽出,閉城門。大將軍司馬魯芝將爽府兵,犯門斬
關,出城門赴爽,來呼敞俱去。敞懼,問憲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閉城門,人
雲將不利國家,於事可得爾乎?’憲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
殆不得不爾!明皇帝臨崩,把太傅臂,以後事付之,此言猶在朝士之耳。且曹爽
與太傅俱受寄託之任,而獨專權勢,行以驕奢,於王室不忠,於人道不直,此舉
不過以誅曹爽耳。’敞曰:‘然則事就乎?’憲英曰:‘得無殆就!爽之才非太
傅之偶也。’敞曰:‘然則敞可以無出乎?’憲英曰:‘安可以不出。職守,人
之大義也。凡人在難,猶或恤之;為人執鞭而棄其事,不祥,不可也。且為人死,
為人任,親昵之職也,從眾而已。’敞遂出。宣王果誅爽。事定之後,敞嘆曰:
‘吾不謀於姊,幾不獲於義。’逮鍾會為鎮西將軍,憲英謂從子羊祜曰:‘鍾士
季何故西出?’祜曰:‘將為滅蜀也。’憲英曰:‘會在事縱恣,非特久處下之
道,吾畏其有他志也。’祜曰:‘季母勿多言。’其後會請子琇為參軍,憲英憂
曰:‘他日見鍾會之出,吾為國憂之矣。今日難至吾家,此國之大事,必不得止
也。’琇固請司馬文王,文王不聽。憲英文琇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
則致孝於親,出則致節於國,在職思其所司,在義思其所立,不遺父母憂患而已。
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汝其慎之!’琇竟以全身。憲英年至七十有
九,泰始五年卒。”】
楊阜字義山,天水冀人也。【魏略曰:阜少與同郡尹奉次曾、趙昂偉章俱發
名,偉章、次曾與阜俱為涼州從事。】以州從事為牧韋端使詣許,拜安定長史。
阜還,關右諸將問袁、曹勝敗孰在,阜曰:“袁公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
則無威,少決則失後事,今雖強,終不能成大業。曹公有雄才遠略,決機無疑,
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盡其力,必能濟大事者也。”長史非其好,
遂去官。而端徵為太僕,其子康代為刺史,辟阜為別駕。察孝廉,辟丞相府,州
表留參軍事。
馬超之戰敗渭南也,走保諸戎。太祖追至安定,而蘇伯反河間,將引軍東還。
阜時奉使,言於太祖曰:“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若大軍
還,不嚴為之備,隴上諸郡非國家之有也。”太祖善之,而軍還倉卒,為備不周。
超率諸戎渠帥以擊隴上郡縣,隴上郡縣皆應之,惟冀城奉州郡以固守。超盡兼隴
右之眾,而張魯又遣大將楊昂以助之,凡萬餘人,攻城。阜率國士大夫及宗族子
弟勝兵者千餘人,使從弟岳於城上作偃月營,與超接戰,自正月至八月拒守而救
兵不至。州遣別駕閻溫循水潛出求救,為超所殺,於是刺史、太守失色,始有降
超之計。阜流涕諫曰:“阜等率父兄子弟以義相勵,有死無二;田單之守,不固
於此也。棄垂成之功,陷不義之名,阜以死守之。”遂號哭。刺史、太守卒遣人
請和,開城門迎超。超入,拘岳於冀,使楊昂殺刺史、太守。
阜內有報超之志,而未得其便。頃之,阜以喪妻求葬假。阜外兄姜敘屯歷城。
阜少長敘家,見敘母及敘,說前在冀中時事,歔欷悲甚。敘曰:“何為乃爾?”
阜曰:“守城不能完,君亡不能死,亦何面目以視息於天下!馬超背父叛君,虐
殺州將,豈獨阜之憂責,一州士大夫皆蒙其恥。君擁兵專制而無討賊心,此趙盾
所以書弒君也。超強而無義,多釁易圖耳。”敘母慨然,敕敘從阜計。計定,外
與鄉人姜隱、趙昂、尹奉、姚瓊、孔信、武都人李俊、王靈結謀,定討超約,使
從弟謨至冀語岳,並結安定梁寬、南安趙衢、龐恭等。約誓既明,十七年九月,
與敘起兵於鹵城。超聞阜等兵起,自將出。而衢、寬等解岳,閉冀城門,討超妻
子。超襲歷城,得敘母。敘母罵之曰:“汝背父之逆子,殺君之桀賊,天地豈久
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視人乎!”超怒,殺之。阜與超戰,身被五創,宗族
昆弟死者七人。超遂南奔張魯。
隴右平定,太祖封討超之功,侯者十一人,賜阜爵關內侯。阜讓曰:“阜君
存無扞難之功,君亡無死節之效,於義當絀,於法當誅;超又不死,無宜苟荷爵
祿。”太祖報曰:“君與群賢共建大功,西土之人以為美談。子貢辭賞,仲尼謂
之止善。君其剖心以順國命。姜敘之母,勸敘早發,明智乃爾,雖楊敞之妻蓋不
過此。賢哉,賢哉!良史記錄,必不墜於地矣。”【皇甫謐列女傳曰:姜敘母者,
天水姜伯奕之母也。建安中,馬超攻冀,害涼州刺史韋康,州人悽然,莫不感憤。
敘為撫夷將軍,擁兵屯歷。敘姑子楊阜,故為康從事,同等十餘人,皆略屬超,
陰相結為康報仇,未有間。會阜妻死,辭超寧歸西,因過至歷,候敘母,說康被
害及冀中之難,相對泣良久。姜敘舉室感悲,敘母曰:“咄!伯奕,韋使君遇難,
豈一州之恥,亦汝之負,豈獨義山哉?汝無顧我,事淹變生。人誰不死?死國,
忠義之大者。但當速發,我自為汝當之,不以餘年累汝也。”因敕敘與阜參議,
許諾,分人使語鄉里尹奉、趙昂及安定梁寬等,令敘先舉兵叛超,超怒,必自來
擊敘,寬等因從後閉門。約誓以定,敘遂進兵入鹵,昂、奉守祁山。超聞,果自
出擊敘,寬等從後閉冀門,超失據。過鹵,敘守鹵。超因進至歷,歷中見超往,
以為敘軍還。又傳聞超以走奔漢中,故歷無備。及超入歷,執敘母,母怒罵超。
超被罵大怒,即殺敘母及其子,燒城而去。阜等以狀聞,太祖甚嘉之,手令褒揚,
語如本傳。臣松之案:謐稱阜為敘姑子,而本傳雲敘為阜外兄,與今名內外為不
同。謐又載趙昂妻曰:趙昂妻異者,故益州刺史天水趙偉璋妻,王氏女也。昂為
羌道令,留異在西。會同郡梁雙反,攻破西城,害異兩男。異女英,年六歲,獨
與異在城中。異見兩男已死,又恐為雙所侵,引刀欲自刎,顧英而嘆曰:“身死
爾棄,當誰恃哉!吾聞西施蒙不絜之服,則人掩鼻,況我貌非西施乎?”乃以溷
糞涅麻而被之,鮮食瘠形,自春至冬。雙與州郡和,異竟以是免難。昂遣吏迎之,
未至三十里,止謂英曰:“婦人無符信保傅,則不出房闈。昭姜沈流,伯姬待燒,
每讀其傳,心壯其節。今吾遭亂不能死,將何以復見諸姑?所以偷生不死,惟憐
汝耳。今官舍已近,吾去汝死矣。”遂飲毒藥而絕。時適有解毒藥良湯,撅口灌
之,良久乃蘇。建安中,昂轉參軍事,徙居冀。會馬超攻冀,異躬著布韝,佐昂
守備,又悉脫所佩環、黼黻以賞戰士。及超攻急,城中飢困,刺史韋康素仁,愍
吏民傷殘,欲與超和。昂諫不聽,歸以語異,異曰:“君有爭臣,大夫有專利之
義;專不為非也。焉知救兵不到關隴哉?當共勉卒高勛,全節致死,不可從也。”
比昂還,康與超和。超遂背約害康,又劫昂,質其嫡子月於南鄭。欲要昂以為己
用,然心未甚信。超妻楊聞異節行,請與宴終日。異欲信昂於超以濟其謀,謂楊
曰:“昔管仲入齊,立九合之功;由余適秦,穆公成霸。方今社稷初定,治亂在
於得人,涼州士馬,乃可與中夏爭鋒,不可不詳也。”楊深感之,以為忠於己,
遂與異重相接結。昂所以得信於超,全功免禍者,異之力也。及昂與楊阜等結謀
討超,告異曰:“吾謀如是,事必萬全,當奈月何?”異厲聲應曰:“忠義立於
身,雪君父之大恥,喪元不足為重,況一子哉?夫項託、顏淵,豈復百年,貴義
存耳。”昂曰:“善。”遂共閉門逐超,超奔漢中,從張魯得兵還。異復與昂保
祁山,為超所圍,三十日救兵到,乃解。超卒殺異子月。凡自冀城之難,至於祁
山,昂出九奇,異輒參焉。】
太祖征漢中,以阜為益州刺史。還,拜金城太守,未發,轉武都太守。郡濱
蜀漢,阜請依龔遂故事,安之而已。會劉備遣張飛、馬超等從沮道趣下辯,而氏
雷定等七部萬餘落反應之。太祖遣都護曹洪御超等,超等退還。洪置酒大會,令
女倡著羅縠之衣,蹋鼓,一坐皆笑。阜厲聲責洪曰:“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何
有於廣坐之中裸女人形體!雖桀、紂之亂,不甚於此。”遂奮衣辭出。洪立罷女
樂,請阜還坐,肅然憚焉。
及劉備取漢中以逼下辯,太祖以武都孤遠,欲移之,恐吏民戀土。阜威信素
著,前後徙民、氏,使居京兆、扶風、天水界者萬餘戶,徙郡小槐里,百姓襁負
而隨之。為政舉大綱而已,下不忍欺也。文帝問侍中劉曄等:“武都太守何如人
也?”皆稱阜有公輔之節。未及用,會帝崩。在郡十餘年,徵拜城門校尉。
阜常見明帝著繡衤冒,被縹綾半褎,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也?”帝默
然不答,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
遷將作大匠。時初治宮室,發美女以充後庭,數出入弋獵。秋,大雨震電,
多殺鳥雀。阜上疏曰:“臣聞明主在上,群下盡辭。堯、舜聖德,求非索諫;大
禹勤功,務卑宮室;成湯遭旱,歸咎責己;周文刑於寡妻,以御家邦;漢文躬行
節儉,身衣弋糹弟:此皆能昭令問,貽厥孫謀者也。伏惟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大
業,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誠宜思齊往古聖賢之善治,總觀季世放蕩之惡政。所
謂善治者,務儉約、重民力也;所謂惡政者,從心恣欲,觸情而發也。惟陛下稽
古世代之初所以明赫,及季世所以衰弱至於泯滅,近覽漢末之變,足以動心誡懼
矣。曩使桓、靈不廢高祖之法,文、景之恭儉,太祖雖有神武,於何所施其能邪?
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今吳、蜀未定,軍旅在外,願陛下動則三思,慮而後行,
重慎出入,以往鑒來,言之若輕,成敗甚重。頃者天雨,又多卒暴,雷電非常,
至殺鳥雀。天地神明,以王者為子也,政有不當,則見災譴。克己內訟,聖人所
記。惟陛下慮患無形之外,慎萌纖微之初,法漢孝文出惠帝美人,令得自嫁;頃
所調送小女,遠聞不令,宜為後圖。諸所繕治,務從約節。書曰:‘九族既睦,
協和萬國。’事思厥宜,以從中道,精心計謀,省息費用。吳、蜀以定,爾乃上
安下樂,九親熙熙。如此以往,祖考心歡,堯舜其猶病諸。今宜開大信於天下,
以安眾庶,以示遠人。”時雍丘王植怨於不齒,藩國至親,法禁峻密,故阜又陳
九族之義焉。詔報曰:“間得密表,先陳往古明王聖主,以諷闇政,切至之辭,
款誠篤實。退思補過,將順匡救,備至悉矣。覽思苦言,吾甚嘉之。”
後遷少府。是時大司馬曹真伐蜀,遇雨不進。阜上疏曰:“昔文王有赤烏之
符,而猶日昃不暇食;武王白魚入舟,君臣變色。而動得吉瑞,猶尚憂懼,況有
災異而不戰竦者哉?今吳、蜀未平,而天屢降變,陛下宜深有以專精應答,側席
而坐,思示遠以德,綏邇以儉。間者諸軍始進,便有天雨之患,稽閡山險,以積
日矣。轉運之勞,擔負之苦,所費以多,若有不繼,必違本圖。傳曰:‘見可而
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徒使六軍困於山谷之間,進無所略,退又不得,
非主兵之道也。武王還師,殷卒以亡,知天期也。今年凶民飢,宜發明詔損膳減
服,技巧珍玩之物,皆可罷之。昔邵信臣為少府於無事之世,而奏罷浮食;今者
軍用不足,益宜節度。”帝即召諸軍還。
後詔大議政治之不便於民者,阜議以為:“致治在於任賢,興國在於務農。
若舍賢而任所私,此忘治之甚者也。廣開宮館,高為台榭,以妨民務,此害農之
甚者也。百工不敦其器,而競作奇巧,以合上欲,此傷本之甚者也。孔子曰:
‘苛政甚於猛虎。’今守功文俗之吏,為政不通治體,苟好煩苛,此亂民之甚者
也。當今之急,宜去四甚,並詔公卿郡國,舉賢良方正敦樸之士而選用之,此亦
求賢之一端也。”
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對曰:
“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反與小
吏為密乎?”帝聞而愈敬憚阜。
帝愛女淑,未期而夭,帝痛之甚,追封平原公主,立廟洛陽,葬於南陵。將
自臨送,阜上疏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備不
虞也。何至孩抱之赤子而可送葬也哉?”帝不從。
帝既新作許宮,又營洛陽宮殿觀閣。阜上疏曰:“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
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
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彫弊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台,
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
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
禹、湯、文、武為法則,夏桀、殷紂、楚靈、秦皇為深誡。高高在上,實監後德。
慎守天位,以承祖考,巍巍大業,猶恐失之。不夙夜敬止,允恭恤民,而乃自暇
自逸,惟宮台是侈是飾,必有顛覆危亡之禍。易曰:‘豐其屋,蔀其家,闚其戶,
闃其無人。’王者以天下為家,言豐屋之禍,至於家無人也。方今二虜合從,謀
危宗廟,十萬之軍,東西奔赴,邊境無一日之娛;農夫廢業,民有飢色。陛下不
以是為憂,而營作宮室,無有已時。使國亡而臣可以獨存,臣又不言也;【臣松
之以為忠至之道,以亡己為理。是以匡救其惡,不為身計。而阜表雲“使國亡而
臣可以獨存,臣又不言也”,此則發憤為己,豈為國哉?斯言也,豈不傷讜烈之
義,為一表之病乎!】君作元首,臣為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孝經曰:
‘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臣雖駑怯,敢忘爭臣之義?言不切至,
不足以感寤陛下。陛下不察臣言,恐皇祖烈考之祚,將墜於地。使臣身死有補萬
一,則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謹叩棺沐浴,伏俟重誅。”奏御,天子感其忠言,
手筆詔答。每朝廷會議,阜常侃然以天下為己任。數諫爭,不聽,乃屢乞遜位,
未許。會卒,家無餘財。孫豹嗣。
高堂隆字昇平,泰山平陽人,魯高堂生後也。少為諸生,泰山太守薛悌命為
督郵。郡督軍與悌爭論,名悌而呵之。隆按劍叱督軍曰:“昔魯定見侮,仲尼歷
階;趙彈秦箏,相如進缶。臨臣名君,義之所討也。”督軍失色,悌驚起止之。
後去吏,避地濟南。
建安十八年,太祖召為丞相軍議掾,後為歷城侯徽文學,轉為相。徽遭太祖
喪,不哀,反遊獵馳騁;隆以義正諫,甚得輔導之節。黃國中,為堂陽長,以選
為平原王傅。王即尊位,是為明帝。以隆為給事中、博士、駙馬都尉。帝初踐阼,
群臣或以為宜饗會,隆曰:“唐、虞有遏密之哀,高宗有不言之思,是以至德雍
熙,光於四海。”以為不宜為會,帝敬納之。遷陳留太守。犢民酉牧,年七十餘,
有至行,舉為計曹掾;帝嘉之,特除郎中以顯焉。徵隆為散騎常侍,賜爵關內侯。
【魏略曰:太史上漢歷不及天時,因更推步弦望朔晦,為太和歷。帝以隆學問優
深,於天文又精,乃詔使隆與尚書郎楊偉、太史待詔駱祿參共推校。偉、祿是太
史,隆故據舊曆更相劾奏,紛紜數歲,偉稱祿得日蝕而月晦不盡,隆不得日蝕而
月晦盡,詔從太史。隆所爭雖不得,而遠近猶知其精微也。】
青龍中,大治殿舍,西取長安大鐘。隆上疏曰;“昔周景王不儀刑文、武之
明德,忽公旦之聖制,既鑄大錢,又作大鐘,單穆公諫而弗聽,泠州鳩對而弗從,
遂迷不反,周德以衰,良史記焉,以為永鑒。然今之小人,好說秦、漢之奢靡以
盪聖心,求取亡國不度之器,勞役費損,以傷德政,非所以興禮樂之和,保神明
之休也。”是日,帝幸上方,隆與卞蘭從。帝以隆表授蘭,使難隆曰:“興衰在
政,樂何為也?化之不明,豈鍾之罪?”隆曰:“夫禮樂者,為治之大本也。故
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雷鼓六變,天神以降,政是以平,刑是以錯,和之至也。
新聲發響,商辛以隕,大鐘既鑄,周景以弊,存亡之機,恆由斯作,安在廢興之
不階也?君舉必書,古之道也,作而不法,何以示後?聖王樂聞其闕,故有箴規
之道;忠臣願竭其節,故有匪躬之義也。”帝稱善。
遷侍中,猶領太史令。崇華殿災,詔問隆:“此何咎?於禮,寧有祈禳之義
乎?”隆對曰:“夫災變之發,皆所以明教誡也,惟率禮脩德,可以勝之。易傳
曰:‘上不儉,下不節,孽火燒其室。’又曰:‘君高其台,天火為災。’此人
君苟飾宮室,不知百姓空竭,故天應之以旱,火從高殿起也。上天降鑒,故譴告
陛下;陛下宜增崇人道,以答天意。昔太戊有桑谷生於朝,武丁有雊雉登於鼎,
皆聞災恐懼,側身脩德,三年之後,遠夷朝貢,故號曰中宗、高宗。此則前代之
明鑑也。今案舊占,災火之發,皆以台榭宮室為誡。然今宮室之所以充廣者,實
由宮人猥多之故。宜簡擇留其淑懿,如周之制,罷省其餘。此則祖己之所以訓高
宗,高宗之所以享遠號也。”詔問隆:“吾聞漢武帝時,柏梁災,而大起宮殿以
厭之,其義云何?”隆對曰:“臣聞西京柏梁既災,越巫陳方,建章是經,以厭
火祥;乃夷越之巫所為,非聖賢之明訓也。五行志曰:‘柏梁災,其後有江充巫
蠱【也】衛太子事。’如志之言,越巫建章無所厭也。孔子曰:‘災者脩類應行,
精祲相感,以戒人君。’是以聖主睹災責躬,退而脩德,以消復之。今宜罷散民
役。宮室之制,務從約節,內足以待風雨,外足以講禮儀。清埽所災之處,不敢
於此有所立作,莆、嘉禾必生此地,以報陛下虔恭之德。豈可疲民之力,竭民
之財!實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人也。”帝遂復崇華殿,時郡國有九龍見,故改曰
九龍殿。
陵霄闕始構,有鵲巢其上,帝以問隆,對曰:“詩云‘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今興宮室,起陵霄闕,而鵲巢之,此宮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天意若曰,宮室
未成,將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也。夫天道無親,惟與善人,不可不深防,
不可不深慮。夏、商之季,皆繼體也,不欽承上天之明命,惟讒諂是從,廢德適
欲,故其亡也忽焉。太戊、武丁,睹災竦懼,祗承天戒,故其興也勃焉。今若休
罷百役,儉以足用,增崇德政,動遵帝則,除普天之所患,興兆民之所利,三王
可四,五帝可六,豈惟殷宗轉禍為福而已哉!臣備腹心,苟可以繁祉聖躬,安存
社稷,臣雖灰身破族,猶生之年也。豈憚忤逆之災,而令陛下不聞至言乎?”於
是帝改容動色。
是歲,有星孛於大辰。隆上疏曰:“凡帝王徙都立邑,皆先定天地社稷之位,
敬恭以奉之。將營宮室,則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後。今圜丘、方澤、南
北郊、明堂、社稷,神位未定,宗廟之制又未如禮,而崇飾居室,士民失業。外
人鹹雲宮人之用,與興戎軍國之費,所盡略齊。民不堪命,皆有怨怒。書曰‘天
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輿人作頌,則向以五福,民怒吁嗟,則
威以六極,言天之賞罰,隨民言,順民心也。是以臨政務在安民為先,然後稽古
之化,格於上下,自古及今,未嘗不然也。夫采椽卑宮,唐、虞、大禹之所以垂
皇風也;玉台瓊室,夏癸、商辛之所以犯昊天也。今之宮室,實違禮度,乃更建
立九龍,華飾過前。天彗章灼,始起於房心,犯帝坐而乾紫微,此乃皇天子愛陛
下,是以發教戒之象,始卒皆於尊位,殷勤鄭重,欲必覺寤陛下;斯乃慈父懇切
之訓,宜崇孝子祗聳之禮,以率先先下,以昭示後昆,不宜有忽,以重天怒。”
時軍國多事,用法深重。隆上疏曰:“夫拓跡垂統,必俟聖明,輔世匡治,
亦須良佐,用能庶績其凝而品物康乂也。夫移風易俗,宣明道化,使四表同風,
回首面內,德教光熙,九服慕義,固非俗吏之所能也。今有司務糾刑書,不本大
道,是以刑用而不措,俗弊而不敦。宜崇禮樂,班敘明堂,修三雍、大射、養老,
建設郊廟,尊儒士,舉逸民,表章制度,改正朔,易服色,布愷悌,尚儉素,然
後備禮封禪,歸功天地,使雅頌之聲盈於六合,緝熙之化混於後嗣。斯蓋至治之
美事,不朽之貴業也。然九域之內,可揖讓而治,尚何憂哉!不正其本而救其末,
譬猶棼絲,非政理也。可命群公卿士通儒,造具其事,以為典式。”隆又以為改
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變民耳目,故三春稱
王,明三統也。於是敷演舊章,奏而改焉。帝從其議,改青龍五年春三月為景初
元年孟夏四月,服色尚黃,犧牲用白,從地正也。
遷光祿勛。帝愈增崇宮殿,彫飾觀閣,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起景
陽山於芳林之園,建昭陽殿於太極之北,鑄作黃龍鳳皇奇偉之獸,飾金墉、陵雲
台、陵霄闕。百役繁興,作者萬數,公卿以下至於學生,莫不展力,帝乃躬自掘
土以率之。而遼東不朝。悼皇后崩。天作淫雨,冀州水出,漂沒民物。隆上疏切
諫曰:
蓋“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
然則士民者,乃國家之鎮也;谷帛者,乃士民之命也。谷帛非造化不育,非人力
不成。是以帝耕以勸農,後桑以成服,所以昭事上帝,告虔報施也。昔在伊唐,
世值陽九厄運之會,洪水滔天,使鯀治之,績用不成,乃舉文命,隨山刊木,前
後歷年二十二載。災眚之甚,莫過於彼,力役之興,莫久於此,堯、舜君臣,南
面而已。禹敷九州,庶士庸勛,各有等差,君子小人,物有服章。今無若時之急,
而使公卿大夫並與廝徒共供事役,聞之四夷,非嘉聲也,垂之竹帛,非令名也。
是以有國有家者,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嫗煦養育,故稱“愷悌君子,民之父母”。
今上下勞役,疾病凶荒,耕稼者寡,饑饉荐臻,無以卒歲;宜加愍恤,以救其困。
臣觀在昔書籍所載,天人之際,未有不應也。是以古先哲王,畏上天之明命,
循陰陽之逆順,矜矜業業,惟恐有違。然後治道用興,德與神符,災異既發,懼
而脩政,未有不延期流祚者也。爰及末葉,闇君荒主,不崇先王之令軌,不納正
士之直言,以遂其情志,恬忽變戒,未有不尋踐禍難,至於顛覆者也。
天道既著,請以人道論之。夫六情五性,同在於人,嗜欲廉貞,各居其一。
及其動也,交爭於心。欲強質弱,則縱濫不禁;精誠不制,則放溢無極。夫情之
所在,非好則美,而美好之集,非人力不成,非谷帛不立。情苟無極,則人不堪
其勞,物不充其求。勞求並至,將起禍亂。故不割情,無以相供。仲尼云:“人
無遠慮,必有近憂。”由此觀之,禮義之制,非苟拘分,將以遠害而興治也。
今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據險乘流,跨有士眾,僣號稱
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權、【備】禪並脩德政,復履清儉,輕省租
賦,不治玩好,動咨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
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
徵賦,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而欲速加
之誅,其次,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
不遠矣。
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而築阿房之宮,不憂蕭牆之變,而脩長城之役。當
其君臣為此計也,亦欲立萬世之業,使子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
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
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
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為天下倒懸,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
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三。況今天下彫弊,民無儋石之儲,國無終年之畜,外有
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功,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
庭矣。
又,將吏奉祿,稍見折減,方之於昔,五分居一;諸受休者又絕廩賜,不應
輸者今皆出半:此為官入兼多於舊,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更每不足,
牛肉小賦,前後相繼。反而推之,凡此諸費,必有所在。且夫祿賜谷帛,人主所
以惠養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若今有廢,是奪其命矣。既得之而又失之,此生怨
之府也。周禮,【天】大府掌九【伐】賦之【則】財,以給九式之用,入有其分,
其所,不相干乘而用各足。各足之後,乃以式貢之餘,供王玩好。又上用財,必
考於司會。【會音膾。】今陛下所與共坐廊廟治天下者,非三司九列,則台閣近
臣,皆腹心造膝,宜在無諱。若見豐省而不敢以告,從命奔走,惟恐不勝,是則
具臣,非鯁輔也。昔李斯教秦二世曰:“為人主而不恣睢,命之曰天下桎梏。”
二世用之,秦國以覆,斯亦滅族。是以史遷議其不正諫,而為世誡。
書奏,帝覽焉,謂中書監、令曰:“觀隆此奏,使朕懼哉!”
隆疾篤,口占上疏曰: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
也善。”臣寢疾病,有增無損,常懼奄忽,忠款不昭。臣之丹誠,豈惟曾子,願
陛下少垂省覽!渙然改往事之過謬,勃然興來事之淵塞,使神人向應,殊方慕義,
四靈效珍,玉衡曜精,則三王可邁,五帝可越,非徒繼體守文而已也。
臣常疾世主莫不思紹堯、舜、湯、武之治,而蹈踵桀、紂、幽、厲之跡,莫
不蚩笑季世惑亂亡國之主,而不登踐虞、夏、殷、周之軌。悲夫!以若所為,求
若所致,猶緣木求魚,煎水作冰,其不可得,明矣。尋觀三代之有天下也,聖賢
相承,歷載數百,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萬國鹹寧,九有有截;鹿台之
金,巨橋之粟,無所用之,仍舊南面,夫何為哉!然癸、辛之徒,恃其旅力,知
足以拒諫,才足以飾非,諂諛是尚,台觀是崇,淫樂是好,倡優是說,作靡靡之
樂,安濮上之音。上天不蠲,眷然回顧,宗國為墟,下夷子隸,紂縣白旗,桀放
條;天子之尊,湯、武有之,豈伊異人,皆明王之胄也。且當六國之時,天下殷
熾,秦既兼之,不脩聖道,乃構阿房之宮,築長城之守,矜誇中國,威服百蠻,
天下震竦,道路以目;自謂本枝百葉,永垂洪暉,豈寤二世而滅,社稷崩圮哉?
近漢孝武乘文、景之福,外攘夷狄,內興宮殿,十餘年間,天下囂然。乃信越巫,
懟天遷怒,起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卒致江充妖蠱之變,至於宮室乖離,父子相
殘,殃咎之毒,禍流數世。
臣觀黃初之際,天兆其戒,異類之鳥,育長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異
也,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使君國典兵,往往棋跱,鎮撫皇畿,
翼亮帝室。昔周之東遷,晉、鄭是依,漢呂之亂,實賴朱虛,斯蓋前代之明鑑。
夫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詠德政,則延期過歷,下有怨嘆,掇錄授能。由此觀
之,天下之天下,非獨陛下之天下也。臣百疾所鍾,氣力稍微,輒自輿出,歸還
里舍,若遂沈淪,魂而有知,結草以報。
詔曰:“生廉追伯夷,直過史魚,執心堅白,謇謇匪躬,如何微疾未除,退
身里舍?禹以守節,疾篤而濟愈。生其強飯專精以自持。”隆卒,遺令薄葬,斂
以時服。【習鑿齒曰:高堂隆可謂忠臣矣。君侈每思諫其惡,將死不忘憂社稷,
正辭動於昏主,明戒驗於身後,謇諤足以勵物,德音沒而彌彰,可不謂忠且智乎!
詩云:“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又曰:“曾是莫聽,大命以傾。”其高堂隆之
謂也。】
初,太和中,中護軍蔣濟上疏曰“宜遵古封禪”。詔曰:“聞濟斯言,使吾
汗出流足。”事寢歷歲,後遂議脩之,使隆撰其禮儀。帝聞隆沒,嘆息曰:“天
不欲成吾事,高堂生舍我亡也。”子琛嗣爵。
始,景國中,帝以蘇林、秦靜等並老,恐無能傳業者。乃詔曰:“昔先聖既
沒,而其遺言餘教,著於六藝。六藝之文,禮又為急,弗可斯須離者也。末俗背
本,所由來久。故閔子譏原伯之不學,荀卿醜秦世之坑儒,儒學既廢,則風化曷
由興哉?方今宿生巨儒,並各年高,教訓之道,孰為其繼?昔伏生將老,漢文帝
嗣以晁錯;穀梁寡疇,宣帝承以十郎。其科郎吏高才解經義者三十人,從光祿勛
隆、散騎常侍林、博士靜,分受四經三禮,主者具為設課試之法。夏侯勝有言:
‘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今學者有能究極經道,
則爵祿榮寵,不期而至。可不勉哉!”數年,隆等皆卒,學者遂廢。
初,任城棧潛,太祖世歷縣令,【潛字彥皇,見應璩書林。】嘗督守鄴城。
時文帝為太子,耽樂田獵,晨出夜還。潛諫曰:“王公設險以固其國,都城禁衛,
用戒不虞。大雅云:‘宗子維城,無俾城壞。’又曰:‘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若逸於游田,晨出昬歸,以一日從禽之娛,而忘無垠之釁,愚竊惑之。”太子不
悅,然自後游出差簡。黃國中,文帝將立郭貴嬪為皇后,潛上疏諫,語在后妃傳。
明帝時,眾役並興,戚屬疏斥,潛上疏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所以覆燾群生,
熙育兆庶,故方制四海匪為天子,裂土分疆匪為諸侯也。始自三皇,爰暨唐、虞,
鹹以博濟加於天下,醇德以洽,黎元賴之。三王既微,降逮於漢,治日益少,喪
亂弘多,自時厥後,亦罔克乂。太祖濬哲神武,芟除bao6*亂,克復王綱,以開帝業。
文帝受天明命,廓恢皇基,踐阼七載,每事未遑。陛下聖德,纂承洪緒,宜崇晏
晏,與民休息。而方隅匪寧,征夫遠戍,有事海外,縣旌萬里,六軍騷動,水陸
轉運,百姓舍業,日費千金。大興殿舍,功作萬計,徂來之松,刊山窮谷,怪石
珷玞,浮於河、淮,都圻之內,盡為甸服,當供槁秸銍粟之調,而為苑囿
擇禽之府,盛林莽之穢,豐鹿兔之藪;傷害農功,地繁茨棘,災疫流行,民物大
潰,上減和氣,嘉禾不植。臣聞文王作豐,經始勿亟,百姓子來,不日而成。靈
沼、靈囿,與民共之。今宮觀崇侈,彫鏤極妙,忘有虞之總期,思殷辛之瓊室,
禁地千里,舉足投網,麗擬阿房,役百乾谿,臣恐民力彫盡,下不堪命也。昔秦
據殽函以制六合,自以德高三皇,功兼五帝,欲號謚至萬葉,而二世顛覆,願為
黔首,由枝幹既【杌】扤,本實先拔也。蓋聖王之御世也,克明俊德,庸勛親;
俊乂在官,則功業可隆,親親顯用,則安危同憂;深根固本,並為幹翼,雖歷盛
衰,內外有輔。昔成王幼沖,未能蒞政,周、呂、召、畢,並在左右;今既無衛
侯、康叔之監,分陝所任,又非旦、奭。東宮未建,天下無副。願陛下留心關塞,
永保無極,則海內幸甚。”後為燕中尉,辭疾不就,卒。
評曰:辛毗、楊阜,剛亮公直,正諫匪躬,亞乎汲黯之高風焉。高堂隆學業
脩明,志在匡君,因變陳戒,發於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
謂意過其通者歟!
卷二十五  魏書二十五_裴注三國志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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