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七 列傳第三十九

◎酷吏
○邸珍 宋游道 盧斐 畢義雲
夫人之性靈,稟受或異,剛柔區別,緩急相形,未有深察是非,莫不肆其情
欲。至於詳觀水火、更佩韋弦者,鮮矣。獄吏為患,其所從來久矣。自魏途不競,
網漏寰區,高祖懲其寬怠,頗亦威嚴馭物,使內外群官,鹹知禁網。今錄邸珍等
以存《酷吏》,懲示勸勵雲。
邸珍,字寶安,本中山上曲陽人也。從高祖起義,拜為長史。性嚴暴,求取
無厭。後兼尚書右僕射、大行台,節度諸軍事。珍御下殘酷,眾士離心,為民所
害。後贈定州刺史。
宋游道,廣平人,其先自敦煌徙焉。父季預,為渤海太守。游道弱冠隨父在
郡,父亡,吏人贈遺,一無所受。事母以孝聞。與叔父別居,叔父為奴誣以逆,
游道誘令返,雪而殺之。魏廣陽王深北伐,請為鎧曹,及為定州刺史,又以為府
佐。廣陽王為葛榮所殺,元徽誣其降賊,收錄妻子,游道為訴得釋,與廣陽王子
迎喪返葬。中尉酈善長嘉其氣節,引為殿中侍御史,台中語曰:“見賊能討宋游
道。”
孝莊即位,除左中兵郎中,為尚書令臨淮王彧譴責,游道乃執版長揖曰:
“下官謝王瞋,不謝王理。”即日詣闕上書曰:“徐州刺史元孚頻有表云:‘偽
梁廣發士卒,來圖彭城,乞增羽林二千。’以孚宗室重臣,告請應實,所以量奏
給武官千人。孚今代下,以路阻自防,遂納在防羽林八百人,辭云:‘疆境無事,
乞將還家。’臣忝局司,深知不可。尚書令臨淮王彧即孚之兄子,遣省事謝遠三
日之中八度逼迫,雲宜依判許。臣不敢附下罔上,孤負聖明。但孚身在任,乞師
相繼,及其代下,便請放還,進退為身,無憂國之意。所請不合,其罪下科。或
乃召臣於尚書都堂云:‘卿一小郎,憂國之心,豈厚於我?’醜罵溢口,不顧朝
章,右僕射臣世隆、吏部郎中臣薛琡已下百餘人並皆聞見。臣實獻直言,云:
‘忠臣奉國,事在其心,亦復何簡貴賤。比自北海入洛,王不能致身死難,方清
宮以迎暴賊。鄭先護立義廣州,王復建旗往討。趨惡如流,伐善何速。今得冠冕
百僚,乃欲為私害政。’為臣此言,彧賜怒更甚。臣既不佞,乾犯貴臣,乞解郎
中。”帝召見游道嘉勞之。彧亦奏言:“臣忝冠百僚,遂使一郎攘袂高聲,肆言
頓挫,乞解尚書令。”帝乃下敕聽解台郎。
後除司州中從事。時將還鄴,會霖雨,行旅擁於河橋。游道於幕下朝夕宴歌,
行者曰:“何時節,作此聲也,固大痴。”游道應曰:“何時節而不作此聲也?
亦大痴。”後神武自太原來朝,見之曰:“此人宋游道耶?常聞其名,今日始識
其面。”遷游道別駕。後日,神武之司州,饗朝士,舉觴屬游道曰:“飲高歡手
中酒者大丈夫,卿之為人,合飲此酒。”及還晉陽,百官辭於紫陽。神武執游道
手曰:“甚知朝貴中有憎忌卿者,但用心,莫懷畏慮,當使卿位與之相似。”於
是啟以游道為中尉。文襄執請,乃以吏部郎中崔暹為御史中尉,以游道為尚書左
丞。文襄謂暹游道曰:“卿一人處南台,一人處北省,當使天下肅然。”游道入
省,劾太師鹹陽王坦、太保孫騰、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錄尚書元弼、尚書令
司馬子如官貸金銀,催征酬價,雖非指事贓賄,終是不避權豪。又奏駁尚書違失
數百條,省中豪吏王儒之徒並鞭斥之。始依故事,於尚收省立門名,以記出入早
晚,令仆已下皆側目。
魏安平王坐事亡,章武二王及諸王妃、太妃是其近親者皆被征責。都官郎中
畢義雲主其事,有奏而禁,有不奏輒禁者。游道判下廷尉科罪,高隆之不同,於
是反誣游道厲色挫辱己,遂枉考群令史證成之,與僕射襄城王旭、尚書鄭述祖等
上言曰:“飾偽亂真,國法所必去;附下罔上,王政所不容。謹案尚書左丞宋游
道名望本闕,功績何紀。屬永安之始,朝士亡散,乏人之際,叨竊台郎。躁行諂
言,肆其奸詐,罕識名義,不顧典文,人鄙其心,眾畏其口。出州入省,歷忝清
資,而長惡不悛,曾無忌諱,毀譽由己,憎惡任情。比因安平王事,遂肆其褊心,
因公報隙,與郎中畢義雲遞相糾舉。又左外兵郎中魏叔道牒云:‘局內降人左澤
等為京畿送省,令取保放出。’大將軍在省日,判‘聽’。游道發怒曰:‘往日
官府何物官府,將此為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依事請問,游
道並皆承引。案律:‘對捍詔使,無人臣之禮,大不敬者死。’對捍使者尚得死
坐,況游道吐不臣之言,犯慢上之罪,口稱夷、齊,心懷盜跖,欺公賣法,受納
苞苴,產隨官厚,財與位積,雖贓污未露,而奸詐如是。舉此一隅,餘詐可驗。
今依禮據律處游道死罪。”是時朝士皆分為游道不濟。而文襄聞其與隆之相抗之
言,謂楊遵彥曰:“此真是鯁直大剛惡人。”遵彥曰:“譬之畜狗,本取其吠,
今以數吠殺之,恐將來無復吠狗。”詔付廷尉,游道坐除名。文襄使元景康謂曰:
“卿早逐我向并州,不爾,他經略殺卿。”游道從至晉陽,以為大行台吏部,又
以為太原公開府諮議。及平陽公為中尉,游道以諮議領書侍御史。尋以本官兼司
徒左長史。
及文襄疑黃門郎溫子升知元瑾之謀,系之獄而餓之,食敝襦而死。棄屍路隅,
游道收而葬之。文襄謂曰:“吾近書與京師諸貴,論及朝士,卿僻於朋黨,將為
一病。今卿真是重舊節義人,此情不可奪。子升吾本不殺之,卿葬之何所憚。天
下人代卿怖者,是不知吾心也。”尋除御史中尉。
東萊王道習參御史選,限外投狀,道習與游道有舊,使令史受之。文襄怒,
杖游道而判之曰:“游道稟性遒悍,是非肆口,吹毛洗垢,瘡疵人物。往與郎中
景雲忿競,列事十條。及加推窮,便是虛妄。方共道習凌侮朝典,法官而犯,
特是難原,宜付省科。”游道被禁,獄吏欲為脫枷,游道不肯曰:“此令命所著,
不可輒脫。”文襄聞而免之。游道抗志不改。天保元年,以游道兼太府卿,乃於
少府覆檢主司盜截,得巨萬計。奸吏返誣奏之,下獄。尋得出,不歸家,徑之府
理事。卒,遺令薄葬,不立碑表,不求贈謚。贈瓜州刺史。武平中以子士素久典
機密,重贈儀同三司,謚曰貞惠。
游道剛直,疾惡如仇,見人犯罪,皆欲致之極法。彈糾見事,又好察陰私。
問獄察情,捶撻嚴酷。兗州刺史李子貞在州貪暴,游道案之。文襄以貞預建義勛,
意將含忍。游道疑陳元康為其內助,密啟云:“子貞、元康交遊,恐其別有請囑。”
文襄怒,於尚書都堂集百僚,撲殺子貞。又兗州人為游道生立祠堂,像題曰“忠
清君”。游道別劾吉寧等五人同死,有欣悅色。朝士甚鄙之。然重交遊,存然諾
之分。歷官嚴整,而時大納賄,分及親故之艱匱者,其男女孤弱為嫁娶之,臨喪
必哀,躬親襄事。為司州綱紀與牧昌樂、西河二王乖忤,及二王薨,每事經恤之,
與頓丘李獎一面,便定死交。獎曰:“我年位已高。會用弟為佐史,令弟北面於
我足矣。”游道曰:“不能。”既而獎為河南尹,辟游道為中正,使者相屬,以
衣帢待之,握手歡謔。元顥入洛,獎受其命,出使徐州,都督元孚與城人趙紹
兵殺之。游道為獎訟冤,得雪,又表為請贈,回己考一泛階以益之。又與劉廞結
交,托廞弟粹於徐州殺趙紹。後劉廞伏法於洛陽,粹以徐州叛,官軍討平之,梟
粹首於鄴市。孫騰使客告市司,得錢五百萬後聽收。游道時為司州中從事,令家
人作劉粹所親,於州陳訴,依律判許而奏之。敕至,市司猶不許。游道杖司,勒
使速付。騰聞大怒。時李獎二子構、訓居貧,游道後令其求三富人死事,判免之,
凡得錢百五十萬,盡以入構、訓。其使氣黨俠如此。時人語曰:“游道獼猴面,
陸操科斗形,意識不關貌,何謂醜者必無情。”構嘗因游道會客,因戲之曰:
“賢從在門外,大好人,宜自迎接。”為通名稱“族弟游山。”游道出見之,乃
獼猴衣帽也。將與構絕,構謝之,豁然如舊。游道死後,構為定州長史,游道第
三子士孫為墨曹、博陵王管記,與典簽共誣奏構。構于禁所祭游道而訴焉。士遜
晝臥如夢者,見游道怒己曰:“我與構恩義,汝豈不知,何共小人謀陷清直之士!”
士遜驚跪曰:“不敢,不敢。”旬日而卒。
游道每戒其子士素、士約、士慎等曰:“吾執法太剛,數遭屯蹇,性自如此,
子孫不足以師之。”諸子奉父言,柔和謙遜。士素沉密少言,有才識。稍遷中書
舍人。趙彥深引入內省,參典機密,歷中書、黃門侍郎,遷儀同三司、散騎常侍,
常領黃門侍郎。自處機要近二十年,周慎溫恭,甚為彥深所重。初,祖珽知朝政,
出彥深為刺史。珽奏以士素為東郡守,中書侍郎李德林白珽留之,由是還除黃門
侍郎,共參機密。士約亦為善士,官尚書左丞。
盧斐,字子章,范陽涿人也。父同,魏殿中尚書。斐性殘忍,以強斷知名。
世宗引為相府刑獄參軍。謂之云:“狂簡,斐然成章,非佳名字也。”天保中,
稍遷尚書左丞,別典京畿詔獄,酷濫非人情所為。無問事之大小,拷掠過度,於
大棒車輻下死者非一。或嚴冬至寒,置囚於冰雪之上;或盛夏酷熱,暴之日下。
枉陷人致死者,前後百數。又伺察官人罪失,動即奏聞,朝士見之,莫不重跡屏
氣,皆目之為盧校事。斐後以謗史,與李庶俱病鞭死獄中。
畢義雲,小字陀兒。少粗俠,家在兗州北境,常劫掠行旅,州里患之。晚方
折節從官。累遷尚書都官郎中。性嚴酷,事多幹了。齊文襄作相,以為稱職,令
普勾偽官,專以車輻考掠,所獲甚多。然大起怨謗。曾為司州吏所訟,雲其有所
減截,並改換文書。文襄以其推偽,眾人怨望,並無所問,乃拘吏數人而斬之。
因此銳情訊鞠,威名日盛。
文宣受禪,除治書侍御史,彈射不避勛親。累遷御史中丞,繩劾更切。然豪
橫不平,頻被怨訟。前為汲郡太守翟嵩啟列:“義雲從父兄僧明負官債,先任京
畿長吏,不受其屬,立限切征,由此挾嫌,數遣御史過郡訪察,欲相推繩。又坐
私藏工匠,家有十餘機織錦,並造金銀器物。”乃被禁止。尋見釋,以為司徒左
長史。尚書左丞司馬子瑞奏彈義雲,稱:“天保元年四月,竇氏皇姨祖載日,內
外百官赴第吊省,義雲唯遣御史投名,身遂不赴。又義雲啟云:喪婦孤貧,後娶
李世安女為妻。世安身雖父服未終,其女為祖已就平吉,特乞暗迎,不敢備禮。
及義雲成婚之夕,眾儲備設,克日拜閣,鳴騶清路,盛列羽儀,兼差台吏二十人,
責其鮮服侍從車後。直是苟求成婚,誣罔幹上。義雲資產宅宇足稱豪至,忽道孤
貧,亦為矯詐。法官如此,直繩焉寄?又駕幸晉陽,都坐判:拜起居表,四品以
下五品已上令預前一日赴南都署表,三品以上臨日署訖。義雲乃乖例,署表之日,
索表就家先署,臨日遂稱私忌不來。”於是詔付廷尉科罪,尋敕免推。子瑞又奏
彈義雲事十餘條,多煩碎,罪止罰金,不至除免。子瑞從兄消難為北豫州刺史,
義雲遣御史張子階詣州採風聞,先禁其典簽家客等。消難危懼,遂叛入周。時論
歸罪義雲,雲其規報子瑞,事亦上聞。爾前宴嘗,義雲常預,從此後集見稍疏,
聲望大損。
乾明初,子瑞遷御史中丞。鄭子默正被任用,義雲之姑即子默祖母,遂除度
支尚書,攝左丞。子默誅後,左丞便解。孝昭赴晉陽,高元海留鄴,義雲深相依
附。知其信向釋氏,常隨之聽講,為此款密,無所不至。及孝昭大漸,顧命武成。
高歸彥至都,武成猶致疑惑。元海遣犢車迎義雲入北宮參審,遂與元海等勸進,
仍從幸晉陽,參預時政。尋除兗州刺史,給後部鼓吹,既本州也,軒昂自得,意
望銓衡之舉。見諸人自陳,逆許引接。又言離別暫時,非久在州。先有鐃吹,至
於案部行游,遂兩部並用。猶作書與元海,論敘時事。元海入內,不覺遺落,給
事中李孝貞得而奏之,為此元海漸疏,孝貞因是兼中書舍人。又高歸彥起逆,義
雲在州私集人馬,並聚甲仗,將以自防,實無他意。為人所啟,及歸彥被擒,又
列其朋黨專擅,為此追還。武成猶錄其往誠,竟不加罪,除兼七兵尚書。
義雲性豪縱,頗以施惠為心,累世本州刺史,家富於財,士之匱乏者,多有
拯濟。及貴,恣情驕侈,營造第宅宏壯,未幾而成。閨門穢雜,聲遍朝野。為郎
時,與左丞宋游道因公事忿競,游道廷辱之云:“《雄狐》之詩,千載為汝。”
義雲一無所答。然酷暴殘忍,非人理所及。為家尤甚,子孫仆隸,常瘡痍被體。
有孽子善昭,性至凶頑,與義雲侍婢奸通,搒掠無數,為其著籠頭,系之庭樹,
食以芻秣,十餘日乃釋之。夜中義雲被賊害,即善昭所佩刀也,遺之於義雲庭中。
善昭聞難奔哭,家人得佩刀,善昭怖,便走出,投平恩墅舍。旦日,世祖令舍人
蘭子暢就宅推之。爾前,義雲新納少室范陽盧氏,有色貌。子暢疑盧奸人所為,
將加拷掠,盧具列善昭云爾,乃收捕系臨漳獄,將斬之。邢邵上言,此乃大逆,
義雲又是朝貴,不可發。乃斬於獄,棄死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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