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二

◎書十一首
【上梅直講書】
某官執事。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
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
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淵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
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
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
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
足與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
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
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祿,
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
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誠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人,執事愛其文,
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
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
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
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
道也,軾願與聞焉。
【上韓太尉書】
軾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歲知讀書,及壯大,不能曉習時事,獨好觀前世
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自三代以來,頗能論著。
以為西漢之衰,其大臣守尋常,不務大略。東漢之末,士大夫多奇節,而不
循正道。元、成之間,天下無事,公卿將相安其祿位,顧其子孫,各欲樹私恩,
買田宅,為不可動之計,低回畏避,以苟歲月,而皆依仿儒術六經之言,而取其
近似者,以為口實。孔子曰:“惡居下流而訕上,惡訐以為直。”而劉歆、谷永
之徒,又相與彌縫其闕而緣飾之。故其衰也,靡然如蛟龍釋其風雲之勢而安於豢
畜之樂,終以不悟,使其肩披股裂登於匹夫之俎,豈不悲哉!其後桓、靈之君,
懲往昔之弊,而欲樹人主之威權,故頗用嚴刑,以督責臣下。忠臣義士,不容於
朝廷,故群起於草野,相與力為險怪驚世之行,使天下豪俊奔走於其門,得為之
執鞭,而其自喜,不啻若卿相之榮。於是天下之士,囂然皆有無用之虛名,而不
適於實效。故其亡也,如人之病狂,不知堂宇宮室之為安,而號呼奔走,以自顛
仆。昔者太公治齊,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弒之臣。”周公治魯,
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浸微矣。”漢之事跡,誠大類此。豈其當時公卿士
大夫之行,與其風俗之剛柔,各有以致之邪?古之君子,剛毅正直,而守之以寬,
忠恕仁厚,而發之以義。故其在朝廷,則士大夫皆自洗濯磨淬,戮力於王事,而
不敢為非常可怪之行,此三代王政之所由興也。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
天下之人,幸而有不為阿附、苟容之事者,則務為倜儻矯異,求如東漢之君子,
惟恐不及,可悲也已。
軾自幼時,聞富公與太尉皆號為寬厚長者,然終不可犯以非義。及來京師,
而二公同時在兩府。愚不能知其心,竊於道塗,望其容貌,寬然如有容,見惡不
怒,見善不喜,豈古所為大臣者歟?夫循循者固不能有所為,而翹翹者又非聖人
之中道,是以願見太尉,得聞一言,足矣。太尉與大人最厚,而又嘗辱問其姓名,
此尤不可以不見。今已後矣。不宣。軾再拜。
【上富丞相書】
軾聞之。進說於人者,必其人之有間而可入,則其說易行。戰國之人貪,天
下之士,因其貪而說之。危國之人懼,天下之士,因其懼而說之。是故其說易行。
古之人一說而合,至有立談之間而取公相者,未嘗不始於戰國、危國。何則?有
間而可入也。
居今之世,而欲進說於明公之前,不得其間而求入焉,則亦可謂天下之至愚
無知者矣。地方萬里,而制於一姓,極天下之尊,而盡天下之富,不可以有加矣。
而明公為之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試,是明公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也。方西戎
之熾也,敵人乘間以跨吾北,中國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詞。是明公之勇,冠
於天下也。明公居于山東,而傾河朔之流人,父棄其子,夫棄其妻而自歸於明公
者百餘萬。明公人人而食之,旦旦而撫之。此百萬人者,出於溝壑之中,而免於
烏鳶豺狼之患。生得以養其父母,而祭其祖考,死得以使其子孫葬埋祭祀,不失
其故常。是明公之仁,及於百世也。勇冠於天下,而仁及於百世,士之生於世,
如此亦足矣。今也處於至足之勢,則是明公無復有所羨慕於天下之功名也。五帝
三代之事,百家之書,莫不盡讀。禮樂刑政之大小,兵農財賦之盛衰,四海之內,
地理之遠近,山川之險易,物土之所宜,莫不盡知。當世之賢人君子,與夫奸偽
險詐之徒,莫不盡究。至於曲學小數,茫昧惝恍而不可知者,皆獵其華而咀其英,
泛其流而涉其源。雖自謂當世之辯,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則是明公無復有所畏
憚於天下之博學也。
名為天下之賢人,而貴為天子之宰,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無羨於功名,
而無畏於博學,是其果無間而可入也?天下之士,果不可以進說也?軾也聞之楚
左史倚相曰:“昔衛武公年九十有五,猶日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官師,
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朝夕以交戒我。”猶以為未也,而作詩以自戒。
其詩曰:‘抑抑威儀,惟德之隅’”。夫衛武公惟居於至足,而日以為不足,故
其沒也,謚之曰睿聖武公。嗟夫明公,豈以其至足而無間以拒天下之士,則士之
進說者亦何必其間之入哉?不然,軾將誦其所聞,而明公試觀之。
夫天下之小人,所為奔走輻輳於大人之門而為之用者,何也?大人得其全,
小人得其偏。大人得其全,故能兼受而獨制。小人得其偏,是以聚而求合於大人
之門。古之聖人,惟其聚天下之偏而各收其用,以為非偏則莫肯聚也,是故不以
其全而責其偏。夫惟全者之不可以多有也,故天下之偏者,惟全之求。今以其全
而責其偏,夫彼若能全,將亦為我而已矣,又何求焉。昔者夫子廉潔而不為異眾
之行,勇敢而不為過物之操,孝而不徇其親,忠而不犯其君。凡此者,是夫子之
全也。原憲廉而至於貧,公良孺勇而至於斗,曾子孝而徇其親,子路忠而犯其君。
凡此者,是數子之偏也。夫子居其全,而收天下之偏,是以若此巍巍也。若夫明
公,其亦可謂天下之全矣。廉而天下不以為介,直而天下不以為訐,剛健而不為
強,敦厚而不為弱。此明公之所得之於天,而天下之所不可望於明公者也。明公
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誰曰不可。
異時士大夫皆喜為卓越之行,而世亦貴狡悍之才。自明公執政,而朝廷之間,
習為中道,而務循於規矩。士之矯飾力行為異者,眾必共笑之。夫卓越之行,非
至行也,而有取於世。狡悍之才,非真才也,而有用於天下。此古之全人所以坐
而收其功也。今天下卓越之行,狡悍之才,舉不敢至於明公之門,懼以其不純而
獲罪於門下。軾之不肖,竊以為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振,財之未豐,天下之有
望於明公而未獲者,其或由此也歟?昔范公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
莫不鹹在。雖其狂狷無行之徒,亦自效於下風,而范公亦躬為詭特之操以震之。
夫范公之取人者,是也,其自為者,非也。伏惟明公以天下之全而自居,去其短
而襲其長,以收功於無窮。
軾也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祿而至於京師。翰林歐陽公不知其不肖,使與於
制舉之末,而發其猖狂之論。是以輒進說於左右,以為明公必能容之。所進策論
五十篇,貧不能盡寫,而致其半。觀其大略,幸甚
【上曾丞相書】
軾聞之。將有求於人,而其說不誠,則難以望其有合矣。
世之奇特之士,其處也,莫不為異眾之行。而其出也,莫不為怪詭之詞,比
物引類,以搖撼當世。理不可化,則欲以勢劫之,將以術售其身。古之君子有韓
子者,其為說曰:“王公大人,不可以無貧賤之士居其下風而推其後,大其聲名
而久其傳。雖其貴賤之闊絕,而其相須之急,不啻若左右手。”嗚呼,果其用是
說也,則夫世之君子為老死而不遇者,無足怪矣。
今夫扣之者急,則應之者疑。其辭夸,則其實必有所不副。今吾以為王公大
人不可以一日而無吾也,彼將退而考其實,則亦無乃未至於此耶?昔者漢高未嘗
喜儒,而不失為明君,衛、霍未嘗薦士,而不失為賢公卿。吾將以吾之說,而彼
將以彼之說。彼是相拒,而不得其歡心,故貴賤之間,終不可以合,而道終不可
以行。何者?其扣之急而詞夸也。鬻千金之璧者,不之於肆,而願觀者塞其門。
觀者嘆息,而主人無言焉。非不能言,知言之無加也。今也不幸而坐於五達之衢,
又呶呶焉自以為希世之珍,過者不顧,執其裾而強觀之,則其所鬻者可知矣。王
公大人,其無意於天下後世者,亦安以求為也。苟其不然,則士之過於其前而有
動於其目者,彼將褰裳疾行而摟取之。故凡皇皇汲汲者,舉非吾事也。昔者嘗聞
明公之風矣。以大臣之子孫,而取天下之高第。才足以過人,而自視缺然,常若
不足。安於小官,而樂於恬淡。方其在太學之中,衣繒飯糗,若將終身,至於德
發而不可掩,名高而不可抑。貴為天子之少宰,而其自視不加於其舊之錙銖。其
度量宏達,至於如此。此其尤不可以夸詞而急扣者也。
軾不佞,自為學至今,十有五年。以為凡學之難者,難於無私。無私之難者,
難於通萬物之理。故不通乎萬物之理,雖欲無私,不可得也。己好則好之,己惡
則惡之,以是自信則惑也。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
於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雖以此自信,而亦以此
自知其不悅於世也。故其言語文章,未嘗輒至於公相之門。今也天子舉直諫之士,
而兩制過聽,謬以其名聞。竊以為與於此者,皆有求於吾君吾相者也。故輒有獻。
其文凡十篇,而書為之先。惟所裁擇,幸甚。
【應制舉上兩制書】
軾聞古者有貴賤之際,有聖賢之分。二者相勝而不可以相參,其勢然也。治
其貴賤之際,則不知聖賢之為高。行其聖賢之分,則不知貴賤之為差。昔者子思、
孟軻之徒,不見諸侯而耕於野,比閭小吏一呼於其門,則攝衣而從之。至於齊、
魯千乘之君,操幣執贄,因門人以願交於下風,則閉門而不納。此非苟以為異而
已,將以明乎聖賢之分,而不參於貴賤之際。故其攝衣而從之也,君子不以為畏。
而其閉門而拒之也,君子不以為傲。何則?其分定也。士之賢不肖,固有之矣。
子思、孟軻,不可以人人而求之,然而貴賤之際,聖賢之分,二者要以不可不知
也。世衰道喪,不能深明於斯二者而錯行之,施之不得其處,故其道兩亡。
今夫軾,朝生於草茅塵土之中,而夕與於州縣之小吏,其官爵勢力不足較於
世,亦明矣。而諸公之貴,至與人主揖讓周旋而無間,大車駟馬至於門者,逡巡
而不敢入。軾也,非有公事而輒至於庭,求以賓客之禮見於下執事,固已獲罪於
貴賤之際矣。雖然,當世之君子,不以其愚陋,而使與於制舉之末,朝廷之上,
不以其疏賤,而使奏其猖狂之論。軾亦自忘其不肖,而以為是兩漢之主所孜孜而
求之,親降色辭而問之政者也。其才雖不足以庶幾於聖賢之間,而學其道,治其
言,則所守者其分也。是故踽踽然而來,仰不知明公之尊,而俯不知其身之賤。
不由紹介,不待辭讓,而直言當世之故,無所委曲者,以為貴賤之際,非所以施
於此也。
軾聞治事不若治人,治人不若治法,治法不若治時。時者,國之所以存亡,
天下之所最重也。周之衰也,時人莫不苟偷而不立,周雖欲其立,而不可得也,
故周亡。秦之衰也,時人莫不貪利而不仁,秦雖欲其仁,而不可得也,故秦亡。
西漢之衰也,時人莫不柔懦而謹畏,故君臣相蒙,而至於危。東漢之衰也,時人
莫不矯激而奮厲,故賢不肖不相容,以至於亂。夫時者,豈其所自為邪?王公大
人實為之。軾將論其時之病,而以為其權在諸公。諸公之所好,天下莫不好。諸
公之所惡,天下莫不惡。故軾敢以今之所患二者,告於下執事。其一曰:用法太
密而不求情。其二曰:好名太高而不適實。此二者,時之大患也。
何謂用法太密而不求情?昔者天下未平而法不立,則人行其私意,仁者遂其
仁,勇者致其勇,君子小人莫不以其意從事,而不困於繩墨之間,故易以有功,
而亦易以亂。及其治也,天下莫不趨於法,不敢用其私意,而惟法之知。故雖賢
者所為,要以如法而止,不敢於法律之外,有所措意。夫人勝法,則法為虛器。
法勝人,則人為備位。人與法並行而不相勝,則天下安。今自一命以上至於宰相,
皆以奉法循令為稱其職,拱手而任法,曰,吾豈得自由哉。法既大行,故人為備
位。其成也,其敗也,其治也,其亂也,天下皆曰非我也,法也。法之弊豈不亦
甚矣哉。昔者漢高之時,留侯為太子少傅,位於叔孫之後,而周昌亦自御史大夫
為諸侯相,天下有緩急,則功臣左遷而不怨。此亦知其君臣之歡,不以法而相持
也。今天下所以任法者,何也?任法生於自疑。自疑生於多私。惟天下之無私,
則能於法律之外,有以效其智。何則?其自信明也。夫唐永泰之間,奸臣執政,
政以賄成,德宗發憤而用常袞,袞一切用法,四方奏請,莫有獲者。然天下否塞,
賢愚不分,君子不以為能也。崔佑甫為相,不至期年,而除吏八百,多其親舊。
或者以為譏,佑甫曰:“不然。非親與舊,則安得而知之?顧其所用如何爾。”
君子以為善用法。今天下泛泛焉莫有深思遠慮者,皆任法之過也。
何謂好名太高而不適實?昔者聖人之為天下,使人各致其能以相濟也。不一
則不專,不專則不能。自堯舜之時,而伯夷、後夔、稷契之倫,皆不過名一藝辦
一職以盡其能,至於子孫世守其業而不遷。夔不敢自與於知禮,而契不敢自任於
播種。至於三代之際,亦各輸其才而安其習,以不相犯躥。凡書傳所載者,自非
聖人,皆止於名一藝辦一職,故其藝未嘗不精,而其職未嘗不舉,後世之所希望
而不可及者,由此故也。下而至於漢,其君子各務其所長,以相左右,故史之所
記,武、宣之際,自公孫、魏、邴以下,皆不過以一能稱於當世。夫人各有才,
才各有小大。大者安其大,而無忽於小。小者樂其小,而無慕於大。是以各適其
用,而不喪其所長。及至後世,上失其道,而天下之士,皆有侈心,恥以一藝自
名,而欲盡天下之能事。是故喪其所長,而至於無用。今之士大夫,其實病此也。
仕者莫不談王道,述禮樂,皆欲復三代,追堯舜,終於不可行,而世務因以不舉。
學者莫不論天人,推性命,終於不可究,而世教因以不明。自許太高,而措意太
廣。太高則無用。太廣則無功。是故賢人君子布於天下,而事不立。聽其言,則
侈大而可樂。責其效,則汗漫而無當。此皆好名之過。
深惟古之聖賢,建功立業,興利捍患,至於百工小民之事,皆有可觀,不若
今世之因循鹵莽。其故出於此二者歟?
伏惟明公才略之宏偉,度量之寬厚,學術之廣博,聲名之煒燁,冠於一時,
而振於百世。百世之所望而正者,意有所向,則天下奔走而趨之。則其愍時憂世
之心,或有取於斯言也。軾將有深於此者,而未敢言焉。不宣。軾再拜。
【上劉侍讀書】
軾聞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才滿於天下,而事不立。天下之所少者,非才
也,氣也。何謂氣?曰:是不可名者也。若有鬼神焉而陰相之。今夫事之利害,
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而不能辦。能辦其小,而不能辦其大,則氣有所
不足也。夫氣之所加,則己大而物小,於是乎受其至大,而不為之驚,納其至繁,
而不為之亂,任其至難,而不為之憂,享其至樂,而不為之盪。是氣也,受之於
天,得之於不可知之間,傑然有以蓋天下之人,而出萬物之上,非有君長之位,
殺奪施與之權,而天下環向而歸之,此必有所得者矣。多才而敗者,世之所謂不
幸者也。若無能焉而每以成者,世之所謂天幸者也。夫幸與不幸,君子之論,不
施於成敗之間,而施於窮達之際,故凡所以成者,其氣也,其所以敗者,其才也。
氣不能守其才,則焉往而不敗?世之所以多敗者,皆知求其才,而不知論其氣也。
若夫明公,其亦有所得矣。軾非敢以虛辭而曲說,誠有所見焉耳。
夫天下有分,得其分則安,非其分,而以一毫取於人,則群起而爭之。天下
有無窮之利,自一命以上,至於公相,其利可愛,其塗甚夷,設為科條,而待天
下之擇取。然天下之人,翹足企首而群望之,逡巡而不敢進者,何也?其分有所
止也。天下有無功而遷一級者,則眾指之矣。遷者不容於下,遷之者不容於上,
而況其甚者乎!明公起於徒步之中,執五寸之翰,書方尺之簡,而列於士大夫之
上,橫翔捷出,冠壓百吏,而為之表。猶以為未也,而加之師友之職,付之全秦
之地,地方千里,則古之方伯連帥所不能有也;東障崤澠,北跨河渭,南倚巴蜀。
西控戎夏,則古之秦昭王、商君、白起之徒,所以殣身殘民百戰而有之者也。
奮臂而取兩制,不十餘年,而天下不以為速。非有汗馬之勞,米鹽之能,以擅富
貴之美,而天下不以為無功。抗顏高議,自以無前,而天下不以為無讓。此其氣
固有以大服於天下矣。天下無大事也,天下而有大事,非其氣之過人者,則誰實
辦之?
軾遠方之鄙人,游於京師,聞明公之風,幸其未至於公相,而猶可以誦其才
氣之盛美,而庶幾於知言。惜其將遂西去而不得從也,故請間於門下,以願望見
其風采。不宣。軾再拜。
【上韓魏公論場務書】
軾再拜獻書昭文相公執事。軾得從宦於西,嘗以為當今制置西事,其大者未
便,非痛整齊之,其勢不足以久安,未可以隨欹而拄、隨壞而補也。然而其事宏
闊浩汗,非可以倉卒輕言者。今之所論,特欲救一時之急,解朝夕之患耳。
往者寶元以前,秦人之富強可知也。中戶不可以畝計,而計以頃。上戶不可
以頃計,而計以賦。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多於府庫也。然而一
經元昊之變,冰消火燎,十不存三四。今之所謂富民者,向之仆隸也。今之所謂
蓄聚者,向之殘棄也。然而不知昊賊之遺種,其將永世而臣伏邪?其亦有時而不
臣也?以向之民力堅完百倍而不能支,以今之傷殘之餘而能辦者,軾所不識也。
平安無事之時,不務多方優裕其民,使其氣力渾厚,足以勝任縣官權時一切之
政,而欲一旦納之於患難,軾恐外憂未去而內憂乘之也。鳳翔、京兆,此兩郡者,
陝西之囊橐。今使有變,則緣邊被兵之郡,知戰守而已。戰而無食則北,守而無
財則散。使戰不北,守不散,其權固在此兩郡也。
軾官於鳳翔,見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自其家之瓮盎釜甑以上計之,
長役及十千,鄉戶及二十千,皆占役一分。所謂一分者,名為糜錢,十千可辦,
而其實皆十五六千,至二十千,而多者至不可勝計也。科役之法,雖始於上戶,
然至於不足,則遞取其次,最下至於家貲及二百千者,於法皆可科。自近歲以來,
凡所科者,鮮有能大過二百千者也。夫為王民,自瓮盎釜甑以上計之而不能滿二
百千,則何以為民。今也,及二百千則不免焉,民之窮困亦可知矣。然而縣官之
事,歲以二千四百分為計,所謂優輕而可以償其勞者,不能六百分,而捕獲強惡
者願入焉,擿發贓弊者願入焉,是二千四百分者,衙前之所獨任,而六百分者,
未能純被於衙前也。民之窮困,又可知矣。
今之最便,惟重難日損,優輕日增,ze6*民尚可以生,此軾之所為區區議以官
榷與民也。其詳固已具於府之所錄以聞者。從軾之說,而盡以予民,失錢之以貫
計者,軾嘗粗較之,歲不過二萬。失之於酒課,而償之於稅緡,是二萬者,未得
為全失也。就使為全失二萬,均多補少,要以共足,此一轉運使之所辦也。如使
民日益困窮而無告,異日無以待倉卒意外之患,則雖復歲得千萬,無益於敗,此
賢將帥之所畏也。
軾以為陛下新御宇內,方求所以為千萬年之計者,必不肯以一轉運使之所能
辦,而易賢將帥之所畏。況於相公,才略冠世,不牽於俗人之論。乃者變易茶法,
至今以為不便者,十人而九,相公尚不顧,行之益堅。今此事至小,一言可決。
去歲赦書使官自買木,關中之民,始知有生意。向非相公果斷而力行,必且下三
司。三司固不許,幸而許,必且下本路。本路下諸郡,或以為可,或以為不可,
然後監司類聚其說而參酌之。比復於朝廷,固已期歲矣。其行不行,又未可知也。
如此,而民何望乎?
方今山陵事起,日費千金,軾乃於此時議以官榷與民,其為迂闊取笑可知矣。
然竊以為古人之所以大過人者,惟能於擾攘急迫之中,行寬大閒暇久長之政,此
天下所以不測而大服也。朝廷自數十年以來,取之無術,用之無度,是以民日困,
官日貧。一旦有大故,則政出一切,不復有所擇。此從來不革之過,今日之所宜
深懲而永慮也。山陵之功,不過歲終。一切之政,當訖事而罷。明年之春,則陛
下逾年即位改元之歲,必將首行王道以風天下。及今使郡吏議之,減定其數,當
復以聞,則言之今其時矣。伏惟相公留意。千萬幸甚。
【上蔡省主論放欠書】
軾於門下,蹤跡絕疏。然私自揆度,亦似見知於明公者。尋常無因緣,固不
敢造次致書,今既有所欲言,而又默默拘於流俗人之議,以為跡疏不當乾說,則
是謂明公亦如凡人拘於疏密之分者,竊以為不然,故輒有所言不顧,惟少留聽。
軾於府中,實掌理欠。自今歲麥熟以來,日與小民結為嫌恨,鞭笞鎖系,與
縣官日得千百錢,固不敢憚也。彼實侵盜欺官,而不以時償,雖日撻無愧。然其
間有甚足悲者。或管押竹木,風水之所漂;或主持糧斛,歲久之所壞;或布帛惡
弱,估剝以為虧官;或糟滓潰爛,紐計以為實欠;或未輸之贓,責於當時主典之
吏;或敗折之課,均於保任干係之家。官吏上下,舉知其非辜,而哀其不幸,迫
於條憲,勢不得釋,朝廷亦深知其無告也,是以每赦必及焉。凡今之所追呼鞭撻
日夜不得休息者,皆更數赦,遠者六七赦矣。問其以不得釋之狀,則皆曰:“吾
無錢以與三司之曹吏。”以為不信,而考諸舊籍,則有事同而先釋者矣。曰:
“此有錢者也。”嗟夫,天下之人以為言出而莫敢逆者,莫若天子之詔書也。今
詔書且已許之,而三司之曹吏獨不許,是猶可忍邪?
伏惟明公在上,必不容此輩,故敢以告。凡四十六條,二百二十五人,錢七
萬四百五十九千,粟米三千八百三十斛。其餘炭鐵器用材木冗雜之物甚眾。皆經
監司選吏詳定灼然可放者,軾已具列聞於本府。府當以奏,奏且下三司,議者皆
曰:“必不報,雖報,必無決然了絕之命。”軾以為不然。往年韓中丞詳定放欠,
以為赦書所放,必待其家業盪盡,以至於干係保人亦無孑遺可償者,又當計赦後
月日以為放數。如此則所及甚少,不稱天子一切寬貸之意。自今苟無所隱欺者,
一切除免,不問其他。以此知今之所奏者,皆可放無疑也。伏惟明公獨斷而力行
之,使此二百二十五家皆得歸安其藜糗,養其老幼,日晏而起,吏不至門,以歌
詠明公之德,亦使赦書不為空言而無信者。乾冒威重,退增恐悚。
【答安師孟書】
辱書,為貺過厚。吾子自以美才積學,取榮名於當時,所宜德者,平生之師
友,朝夕相與講學者也,如軾何與焉。然吾子之於軾,其得失休戚,軾所宜知。
何者?其勢足以相及也。向也,聞七子者之失,怳然如軾之有失也。既乃聞吾子
之得,則亦如軾之有得也。今吾子書來,以為自為喜者少,而為軾喜者多,甚矣
吾子之見愛也。然彼七子者,豈以一失為戚哉。彼將退治其所有,益廣而新之,
則吾猶有望焉。若吾子既得不驕,而日知其所不足,則軾之所得,又將有大者也。
【與曾子固書】
軾叩頭泣血言。軾負罪至大,苟生朝夕,不自屏竄,輒通書問於朋友故舊之
門者。伏念軾逮事祖父,祖父之沒,軾年十二矣,尚能記憶其為人。又嘗見先君
欲求人為撰墓碣,雖不指言所屬,然私揣其意,欲得子固之文也。京師人事擾擾,
而先君亦不自料止於此。嗚呼,軾尚忍言之!今年四月,軾既護喪還家,未葬,
偶與弟轍閱家中舊書,見先君子自疏錄祖父事跡數紙,似欲為行狀未成者,知其
意未嘗不在於此也。因自思念,恐亦一旦卒然,則先君之意,永已不遂。謹即其
遺書,粗加整齊為行狀,以授同年兄鄧君文約,以告於下執事。伏惟哀憐而幸諾
之。豈惟罪逆遺孤之幸,抑先君有知,實寵綏之。軾不任哀祈懇切之至。
【上韓魏公乞葬董傳書】
軾再拜。近得秦中故人書,報進士董傳三月中病死。軾往歲官岐下,始識傳,
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為人,不通曉世事,然酷嗜讀書。其文字蕭然有出塵
之姿,至詩與楚詞,則求之於世可與傳比者,不過數人。此固不待軾言,公自知
之。然傳嘗望公不為力致一官,軾私心以為公非有所愛也,知傳所稟付至薄,不
任官耳。今年正月,軾過岐下,而傳居喪二曲,使人問訊其家,而傳徑至長安,
見軾於傳舍,道其饑寒窮苦之狀,以為幾死者數矣,賴公而存。“又且薦我於朝。
吾平生無妻,近有彭駕部者,聞公薦我,許嫁我其妹。若免喪得一官,又且有妻,
不虛作一世人,皆公之賜。”軾既為傳喜,且私憂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
在傳則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傳果死,悲夫。書生之窮薄,至於如此其極耶!
夫傳之才器,固不通於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雖無補於饑寒,要不可使在塗泥
中,此公所以終薦傳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母弱弟,自謀口腹不暇,決不能
葬。軾與之故舊在京師者數人,相與出錢賻其家,而氣力微薄,不能有所濟,甚
可憫矣。公若猶憐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傳者足矣。陳繹學士,當往涇州,
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賜之,軾且斂眾人之賻,並以予陳而致之宋,使葬
之,有餘,以予其家。傳平生所為文,當使人就其家取之,若獲,當獻諸公。乾
冒左右,無任戰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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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二_蘇軾集原文_國學 集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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