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傳十首
【陳公弼傳】
公諱希亮,字公弼,姓陳氏,眉之青神人。其先京兆人也,唐廣明中始遷於
眉。曾祖延祿,祖瓊,父顯忠,皆不仕。
公幼孤,好學。年十六,將從師。其兄難之,使治息錢三十餘萬。公悉召取
錢者,焚其券而去。學成,乃召其兄之子庸、諭使學,遂與俱中天聖八年進士第。
里人表其閭曰三雋坊。
始為長沙縣。浮屠有海印國師者,交通權貴人,肆為奸利,人莫敢正視。公
捕寘諸法,一縣大聳。
去為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獄,以公少年易之。公視事之日,首得其重罪,
腆扣頭出血,願自新。公戒而舍之。會公築縣學,腆以家財助官,悉遣子弟入學,
卒為善吏,而子弟有登進士第者。巫覡歲斂民財祭鬼,謂之春齋,否則有火災。
民訛言有緋衣三老人行火,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毀淫祠數百區,勒巫
為農者七十餘家。及罷去,父老送之出境,遣去,不可,皆泣曰:“公舍我去,
緋衣老人復出矣。”
以母老,乞歸蜀。得劍州臨津。以母憂去官。服除,為開封府司錄。福勝塔
火,官欲更造,度用錢三萬萬。公言陝西方用兵,願以此饋軍,詔罷之。先趙元
昊未反,青州民趙禹上書論事,且言元昊必反。宰相以禹為狂言,徙建州,而元
昊果反。禹自建州逃還京師,上書自理。宰相怒,下禹開封府獄。公言禹可賞,
不可罪。與宰相爭不已,上卒用公言。以禹為徐州推官。且欲以公為御史。會外
戚沈氏子以奸盜sha6*人事下獄,未服。公一問得其情,驚仆立死,沈氏訴之。詔御
史劾公及諸掾史。公曰:“殺此賊者,獨我耳。”遂自引罪坐廢。
期年,盜起京西,殺守令,富丞相薦公可用。起知房州。州素無兵備,民凜
凜欲亡去。公以牢城卒雜山河戶得數百人,日夜部勒,聲振山南。民恃以安,盜
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餘人,逐盜致竹山,甲不能戢士,所至為暴。或告
有大盜入境且及門,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滿無得發。士皆植立
偶人,甲射之不動,乃下馬拜,請死,曰:“初不知公官軍也。”吏士請斬甲
以徇。公不可,獨治為暴者十餘人,勞其餘而遣之,使甲以捕盜自贖。
時劇賊黨軍子方張,轉運使使供奉官崔德贇捕之。德贇既失黨軍子,則以兵
圍竹山民賊所嘗舍者曰向氏,殺其父子三人,梟首南陽市,曰:“此黨軍子也。”
公察其冤,下德贇獄。未服,而黨軍子獲於商州。詔賜向氏帛,復其家,流德贇
通州。
或言華陰人張元走夏州,為元昊謀臣,詔徙其族百餘口於房,譏察出入,飢
寒且死。公曰:“元事虛實不可知。使誠有之,為國者終不顧家,徒堅其為賊耳。
此又皆其疏屬,無罪。”乃密以聞,詔釋之。老幼哭庭下,曰:“今當還故鄉,
然奈何去父母乎?”至今,張氏畫像祠焉。
代還,執政欲以為大理少卿。公曰:“法吏守文非所願,願得一郡以自效。”
乃以為宿州。州跨汴為橋,水與橋爭,率常壞舟。公始作飛橋,無柱,至今沿汴
皆飛橋。
移滑州,奏事殿上,仁宗皇帝勞之曰:“知卿疾惡,無懲沈氏子事。”未行,
詔提舉河北便糴。都轉運使魏瓘劾奏公擅增損物價。已而瓘除龍圖閣學士、知開
封府,公乞廷辯。既對,上直公,奪瓘職知越州。且欲用公。公言臣與轉運使不
和,不得為無罪。力請還滑。會河溢魚池埽,且決。公髮禁兵捍之,廬於所當決。
吏民涕泣更諫,公堅臥不動,水亦漸去。人比之王尊。是歲盜起宛句,執濮州通
判井淵。上以為憂,問執政可用者?未及對。上曰:“吾得之矣。”乃以公為曹
州。不逾月,悉禽其黨。
淮南飢,安撫、轉運使皆言壽春守王正民不任職,正民坐免。詔公乘傳往代
之。轉運使調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萬石,謂之折役米。米翔貴,民益飢。公
至則除之,且表其事。旁郡皆得除。又言正民無罪。職事辦治。詔復以正民為鄂
州,徙知廬州。
虎翼軍士屯壽春者以謀反誅,而遷其餘不反者數百人於廬。士方自疑不安。
一日,有竊入府舍將為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貸而流之,盡以其餘給
左右使令,且以守倉庫。人為公懼,公益親信之。士皆指心,誓為公死。
提點刑獄江東,又移河北,入為開封府判官,改判三司戶部勾院,又兼開拆
司。滎州煮鹽凡十八井,歲久漸竭,而有司責課如初。民破產籍沒者三百一十五
家。公為言,還其所籍,歲蠲三十餘萬斤。三司簿書不治,其滯留者,自天禧以
來,朱帳六百有四,明道以來,生事二百一十二萬。公日夜課吏,凡九月而去其
三之二。
會接伴契丹使還,自請補外。乃以為京西轉運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
自稱大王,震動汝、洛間。公聞之,即日輕騎出按。吏請以兵從,公不許。賊見
公輕出,意色閒和,不能測,則相與列訴道周。公徐問其所苦,命一老兵押之,
曰:“以是付葉縣,聽吾命。”既至,令曰:“汝已自首,皆無罪。然必有首謀
者。”眾不敢隱,乃斬元以徇,而流軍校一人,其餘悉遣赴役如初。
遷京東轉運使。維州參軍王康赴官,道博平。博平大猾有號截道虎者,歐康
及其女幾死,吏不敢問。博平隸河北。公移捕甚急,卒流之海島,而劾吏故縱,
坐免者數人。山東群盜,為之屏息。徐州守陳昭素以酷聞,民不堪命,他使者不
敢按。公發其事,徐人至今德之。
移知鳳翔。倉粟支十二年,主者以腐敗為憂。歲飢,公發十二萬石以貸。有
司憂恐,公以身任之。是歲大熟,以新易陳,官民皆便之。于闐使者入朝,過秦
州,經略使以客禮享之。使者驕甚,留月余,壞傳舍什物無數,其徒入市掠飲食,
人戶晝閉。公聞之,謂其僚曰:“吾嘗主契丹使,得其情,虜人初不敢暴橫,皆
譯者教之。吾痛繩以法,譯者懼,則虜不敢動矣,況此小國乎!”乃使教練使持
符告譯者曰:“入吾境,有秋毫不如法,吾且斬若。取軍令狀以還。”使者亦素
聞公威名,至則羅拜庭下,公命坐兩廊飲食之,護出諸境,無一人嘩者。始,州
郡以酒相餉,例皆私有之,而法不可。公以遺游士之貧者,既而曰:“此亦私也。”
以家財償之。且上書自劾,求去不已。坐是分司西京。
未幾,致仕卒,享年六十四,仕至太常少卿,贈工部侍郎。娶程氏。子四人:
忱,今為度支郎中;恪,卒於滑州推宮;恂,今為大理寺丞;慥,未仕。公善
著書,尤長於《易》,有集十卷,《制器尚象論》十二篇,《辨鉤隱圖》五十四
篇。
為人清勁寡慾。長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
貴人,皆嚴憚之。見義勇發,不計禍福,必極其志而後已。所至奸民猾吏,易心
改行,不改者必誅,然實出於仁恕,故嚴而不殘。以教學養士為急,輕財好施,
篤於恩義。少與蜀人宋輔游,輔卒於京師,母老子少,公養其母終身,而以女妻
其孤端平,使與諸子遊學,卒與忱同登進士第。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
及其子慥。
公於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於風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
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竊嘗以為古之遺直,而恨
其不甚用,無大功名,獨當時士大夫能言其所為。公沒十有四年,故人長老日以
衰少,恐遂就湮沒,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得范景仁所為公墓誌,又以所
聞見補之,為公傳。軾平生不為行狀墓碑,而獨為此文,後有君子得以考覽焉。
贊曰:聞之諸公長者,陳公弼面目嚴冷,語言確訒,好面折人。士大夫相
與燕遊,聞公弼至,則語笑寡味,飲酒不樂,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資如此。然所
立有絕人者。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採。”淮南王謀反,論
公孫丞相若發蒙耳,所憚獨汲黯。使公弼端委立於朝,其威折衝於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
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
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
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
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
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見方山子
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
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時耳,精悍之色,
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
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
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率子廉傳】
率子廉,衡山農夫也。愚朴不遜,眾謂之率牛。晚隸南嶽觀為道士。觀西南
七里,有紫虛閣,故魏夫人壇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樂居之,端默
而已。人莫見其所為。然頗嗜酒,往往醉臥山林間,雖大風雨至不知,虎狼過其
前,亦莫害也。
故禮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長沙,奉詔禱南嶽,訪魏夫人壇。子廉方醉不能起,
直視公曰:“村道士愛酒,不能常得,得輒徑醉,官人恕之。”公察其異,載與
俱歸。居月余,落漠無所言,復送還山,曰:“尊師韜光內映,老夫所不測也,
當以詩奉贈。”既而忘之。一日晝寢,夢子廉來索詩,乃作二絕句,書板置閣上。
眾道士驚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興國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謂觀中人曰:
“吾將有所適,閣不可無人,當速遣繼我者。”眾道士自得王公詩,稍異之矣。
及是,驚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狽往視,則死矣。眾始大異之,曰:
“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幾,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師還,見子廉南薰門外,神氣清逸。守澄問何
故出山?笑曰:“閒遊耳。”寄書與山中人,澄歸,乃知其死。驗其書,則死日
也。發其冢,杖屨而已。
東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挾,雖小技,不輕出也,況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
識至人者,豈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異也。”居士嘗作《三槐堂記》,
意謂公非獨慶流其子孫,庶幾身得道者。及見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詩不見全
篇,書以遺其曾孫鞏,使求之家集而補之,或刻石置紫虛閣上雲。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憕居第。祿山陷東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
少時以貴遊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憕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
中五十餘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
相約游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
已絕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
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罌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
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
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
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
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
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
後十三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至所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呼
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
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
卻回煙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
後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
(此出袁郊所作《甘澤謠》,以其天竺故事,故書以遺寺僧。舊文煩冗,頗為刪
改。)
【杜處士傳】
杜仲,郁里人也。天資厚朴,而有遠志,聞黃環名,從之游。因陳曰:“願
輔子半夏,幸仁憫焉,使得旋復自古揚榷。”環曰:“子言匪實,宜蚤休,少從
容,將訶子矣。”仲曰:“人之相仁,雖不百合,亦自然同,況吐新意以前乎?
吾聞夫子雌黃冠眾,故求決明於子,今子微銜吾,為其非儕乎?”曰:“吾如貧
者,食無餘糧,獨活久矣。子今屑就,何以充蔚子乎!苟跡子之素狂,若所請亦
大激矣。試聞子之志也。”曰:“敢問士何以益智?行何以非廉?先王不留行者
何事也?”曰:“此匪子解也。夫得所託者,猶之射千臨於層城也。居非地者,
猶之困於蒺藜也。今子宛如《易》之所謂‘井渫不食’也。非揚淘之而欲其中空
清,是坐恆山而望扶桑耳,勢不可及已。使投垢熟艾以求別當世,則與之無名異
矣。某蒙甚,願子白之。”曰:“吾自通微,預知子高良,故謾矜子以短而欲亂
子言,子能詳微意,知所激刺,亦無患子矣。雖然,澤蘭必馨,今王明苟起子為
赤車使者,且將封子,子甘從之乎?”曰:“吾大則欲伏神以安息,小者吾殊於
眾而已矣。雖登文石摩螭頭不願也。古人有三聘而起松蘿者,迫實用也。余將杜
衡門以居之,為一白頭翁,雖五加皮幣於我,如水萍耳,豈當歸之哉。”環曰:
“然。世有陰險以求石斛之祿者,五味子之言可也,雖吾亦續隨子矣。”
或斥之曰:“船破須筎,酒成於曲,猶君之錄英才也。彼貪祿角進者,
可誚之也。若夫躑躅而還鄉,甘遂意於丁沉,則吾之所謂獨行之民,可使君子懷
寶,烏久居此為哉!”
余愛仲善依人,而嘉環能發其心,故錄之為傳。
【萬石君羅文傳】
羅文,歙人也。其上世常隱龍尾山,未嘗出為世用。自秦棄詩書,不用儒學,
漢興,蕭何輩又以刀筆吏取將相,天下靡然效之,爭以刀筆進,雖有奇產,不暇
推擇也。以故羅氏未有顯人。
及文,資質溫潤,縝密可喜,隱居自晦,有終焉之意。里人石工獵龍尾山,
因窟入見,文塊然居其間,熟視之,笑曰:“此所謂邦之彥也,豈得自棄於岩穴
耶?”乃相與定交,磨礱成就之,使從諸生學,因得與士大夫游,見者鹹愛重焉。
武帝方向學,喜文翰,得毛穎之後毛純為中書舍人。純一日奏曰:“臣幸得
收錄以備任使。然以臣之愚,不能獨大用。今臣同事,皆小器頑滑,不足以置左
右,願得召臣友人羅文以相助。”詔使隨計吏入貢。蒙召見文德殿,上望見,異
焉。因玩弄之曰:“卿久居荒土,得被漏泉之澤,涵濡浸漬久矣,不自枯槁也。”
上復叩擊之,其音鏗鏗可聽。上喜曰:“古所謂玉質而金聲者,子真是也。”使
待詔中書。久之拜舍人。
是時墨卿、楮先生,皆以能文得幸,而四人同心,相得歡甚。時人以為文苑
四貴。每有詔命典策,皆四人謀之。其大約雖出於上意,必使文潤色之,然後琢
磨以墨卿,謀畫以毛純,成,以受楮先生,使行之四方遠夷,無不達焉。上嘗嘆
曰:“是四人者,皆國寶也。”然重厚堅貞,行無瑕玷,自二千石至百石吏,皆
無如文者。命尚方以金作室,以蜀文錦的薦褥賜之。其後于闐進美玉,上使以玉
作小屏風賜之,並賜高麗所獻銅瓶為飲器,親愛日厚,如純輩不敢望也。
上得群才用之,遂內更制度,修律歷,講郊祀,治刑獄,外征伐四夷,詔書
符檄禮文之事,皆文等預焉。上思其功,制詔丞相御史曰:“蓋聞議法者常失於
太深,論功者常失於太薄,有功而賞不及,雖唐虞不能以相勸。中書舍人羅文,
久典書籍,助成文治,厥功茂焉。其以歙之祁門三百戶封文,號萬石君。
文為人有廉隅,不可犯,然搏擊非其任,喜與老成知書者游。常曰:“吾與
兒輩處,每慮有玷缺之患。”其自愛如此。以是小人多輕疾之。或讒於上曰:
“文性貪墨,無潔白稱。”上曰:“吾用文掌書翰,取其便事耳。雖貪墨,吾固
知,不如是亦何以見其才。”自是左右不敢復言。
文體有寒疾,每冬月侍書,輒面冰不可運筆,上時賜之酒,然後能書。
元狩中,詔舉賢良方正。淮南王安舉端紫,以對策高第,待詔翰林,超拜尚
書僕射,與文並用事。紫雖乏文采,而令色尤可喜,以故常在左右,文浸不用。
上幸甘泉,祠河東,巡朔方,紫常扈從,而文留守長安禁中。上還,見文塵垢面
目,頗憐之。文因進曰:“陛下用人,誠如汲黯之言,後來者居上耳。”上曰:
“吾非不念爾,以爾年老,不能無少圓缺故也。”左右聞之,以為上意不悅,因
不復顧省。
文乞骸骨伏地,上詔使駙馬都尉金日磾翼起之。日磾,胡人,初不知書,素
惡文所為,因是擠之殿下,顛仆而卒。上憫之,令宦者瘞於南山下。
子堅嗣。堅資性溫潤,文采縝密,不減文,而器局差小,起家為文林郎,侍
書東宮。昭帝立,以舊恩見寵。帝春秋益壯,喜寬大博厚者,顧堅器小,斥不用。
堅亦以落落難合於世,自視與瓦礫同。昭帝崩,大將軍霍光以帝平生玩好器用後
宮美人置之平陵。堅自以有舊恩,乞守陵,拜陵寢郎。後死葬平陵。
自文生時,宗族分散四方,高才奇特者,王公貴人以金帛聘取為從事舍人,
其下亦與巫醫書算之人游,皆有益於其業,或因以致富焉。
贊曰:羅氏之先無所見,豈左氏所稱羅國哉?考其國邑,在江漢之間,為楚
所滅,子孫疑有散居黟、歙間者。嗚呼,國既破亡,而後世猶以知書見用,至今
不絕,人豈可以無學術哉!
【江瑤柱傳】
生姓江,名瑤柱,字子美,其先南海人。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亂,徙家
閩越。閩越素多士人,聞媚川之來,甚喜,朝夕相與探討,又從而鐫琢之。媚川
深自晦匿,嘗喟然謂其孫子曰:“匹夫懷寶,吾知其罪矣。尚子平何人哉!”遂
棄其孥,浪跡泥塗中,潛德不耀,人莫知其所終。媚川生二子,長曰添丁,次曰
馬頰。始來鄞江,今為明州奉化人,瑤柱世孫也。性溫平,外愨而內淳。稍長,
去襮纇,頎長而白皙,圓直如柱,無絲髮附麗態。父友庖公異之,且曰:“吾
閱人多矣。昔人夢資質之美有如玉川者,是兒亦可謂瑤柱矣。”因以名之。生寡
欲,然極好滋味合口,不論人是非,人亦甘心焉。獨與峨嵋洞車公、清溪遐丘子、
望湖門章舉先生善,出處大略相似,所至一坐盡傾。然三人者,亦自下之,以謂
不可及也。生亦自養,名聲動天下,鄉閭尤愛重之。凡歲時節序,冠婚慶賀,合
親戚,燕朋友,必延為上客,一不至,則慊然皆雲無江生不樂。生頗厭苦之,間
或逃避於寂寞之濱,好事者,雖解衣求之不憚也。至於中朝達官名人遊宦東南者,
往往指四明為善地,亦屢屬意於江生。惟扶風馬太守,不甚禮之。生浸不悅,跳
身武林,道感溫風,得中乾疾。為親友強起,置酒高會。座中有合氏子,亦江淮
間名士也,輒坐生上。眾口嘆美之曰:“聞客名舊矣。蓋鄉曲之譽,不可盡信,
韓子所謂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非客耶?客第歸,人且不愛而棄之海上,遇逐臭
之夫,則客歸矣,尚何與合氏子爭乎!”生不能對,大慚而歸,語其友人曰:
“吾棄先祖之戒,不能深藏海上,而薄游樽俎間,又無馨德,發聞惟腥,宜見擯
於合氏子,而府公貶我,固當從吾子游於水下。苟不得志,雖粉身亦何憾。吾去
子矣。”已而果然。其後族人復盛於四明,然聲譽稍減雲。
太史公曰:里諺有云:“果蓏失地則不榮,魚龍失水則不神。”物固且然,
人亦有之。嗟乎瑤柱,誠美士乎!方其為席上之珍,風味藹然,雖龍肝鳳髓,有
不及者。一旦出非其時而喪其真,眾人且掩鼻而過之,士大夫有識者,亦為品藻
而置之下。士之出處不可不慎也,悲夫!
【黃甘陸吉傳】
黃甘、陸吉者,楚之二高士也。黃隱於泥山,陸隱於蕭山。楚王聞其名,遣
使召之。陸吉先至,賜爵左庶長,封洞庭君,尊寵在群臣右。久之,黃甘始來,
一見拜溫尹平陽侯,班視令尹。吉起隱士,與甘齊名,入朝久,尊貴用事。一旦
甘位居上,吉心銜之,群臣皆疑之。會秦遣蘇軫、鍾離意使楚,楚召燕章華台。
群臣皆與甘坐上坐。吉咈然謂之曰:“請與子論事。”甘曰:“唯唯。”吉曰:
“齊、楚約西擊秦,吾引兵逾關,身犯霜露,與枳棘最下者同甘苦,率家奴千人,
戰季洲之上,拓地至漢南而歸。子功孰與?”甘曰:“不如也。”曰:“神農氏
之有天下也,吾剝膚剖肝,怡顏下氣,以固蒂之術獻上,上喜之,命註記官陶弘
景狀其方略,以付國史,出為九江守,宣上德澤,命童兒亦懷之。子才孰與?”
甘曰:“不如也。”吉曰:“是二者皆出吾下,而位吾上,何也?”甘徐應之曰:
“君何見之晚也。每歲太守勸駕乘傳,入金門,上玉堂,與虞荔、申梠、梅福、
棗嵩之徒列侍上前,使數子者口呿舌縮,不復上齒牙間。當此之時,屬之於子
乎,屬之於我乎?”吉默然良久曰:“屬之於子矣。”甘曰:“此吾之所以居子
之上也。”於是群臣皆服。歲終,吉以疾免。更封甘子為穰侯,吉之子為下邳侯。
穰侯遂廢不顯,下邳以美湯藥,官至陳州治平。
太史公曰:田文論相吳起說,相如回車廉頗屈,侄欲弊衣尹姬悔。甘、吉亦
然。傳曰:“女無好醜,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此之謂也。雖
美惡之相遼,嗜好之不齊,亦焉可勝道哉!
【葉嘉傳(或謂陳元規作)】
葉嘉,閩人也。其先處上谷。曾祖茂先,養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悅
之,遂家焉。嘗曰:“吾植功種德,不為時采,然遺香後世,吾子孫必盛於中土,
當飲其惠矣。”茂先葬郝源,子孫遂為郝源民。
至嘉,少植節操。或勸之業武。曰:“吾當為天下英武之精,一槍一旗,豈
吾事哉!”因而游見陸先生,先生奇之,為著其行錄傳於時。方漢帝嗜閱經史時,
建安人為謁者侍上,上讀其行錄而善之,曰:“吾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曰:
“臣邑人葉嘉,風味恬淡,清白可愛,頗負其名,有濟世之才,雖羽知猶未詳也。”
上驚,敕建安太守召嘉,給傳遣詣京師。
郡守始令採訪嘉所在,命齎書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郡守曰:“葉先
生方閉門製作,研味經史,志圖挺立,必不屑進,未可促之。”親至山中,為之
勸駕,始行登車。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質異常,矯然有龍鳳之姿,後當大
貴。”
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見之,曰:“吾久飫卿名,但未知其實爾,我其試哉!”
因顧謂侍臣曰:“視嘉容貌如鐵,資質剛勁,難以遽用,必槌提頓挫之乃可。”
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鑊在後,將以烹子,子視之如何?”嘉勃然吐氣,
曰:“臣山藪猥士,幸惟陛下採擇至此,可以利生,雖粉身碎骨,臣不辭也。”
上笑,命以名曹處之,又加樞要之務焉。因誡小黃門監之。有頃,報曰:“嘉之
所為,猶若粗疏然。”上曰:“吾知其才,第以獨學未經師耳。嘉為之,屑屑就
師,頃刻就事,已精熟矣。”
上乃敕御史歐陽高、金紫光祿大夫鄭當時、甘泉侯陳平三人與之同事。歐陽
疾嘉初進有寵,曰:“吾屬且為之下矣。”計欲傾之。會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
歐但熱中而已,當時以足擊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雖見侮,為之起立,顏色
不變。歐陽悔曰:“陛下以葉嘉見托,吾輩亦不可忽之也。”因同見帝,陽稱嘉
美而陰以輕浮訿之。嘉亦訴於上。上為責歐陽,憐嘉,視其顏色,久之,曰:
“葉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氣飄然,若浮雲矣。”遂引而宴之。
少選間,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見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愛之,朕
之精魄,不覺洒然而醒。《書》曰:‘啟乃心,沃朕心。’嘉之謂也。”於是封
嘉鉅合侯,位尚書,曰:“尚書,朕喉舌之任也。”由是寵愛日加。朝廷賓客遇
會宴享,未始不推於嘉,上日引對,至於再三。
後因侍宴苑中,上飲逾度,嘉輒苦諫。上不悅,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
辭逆我,余豈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於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辭利口
然後愛耶!臣雖言苦,久則有效。陛下亦嘗試之,豈不知乎!”上顧左右曰:
“始吾言嘉剛勁難用,今果見矣。”因含容之,然亦以是疏嘉。
嘉既不得志,退去閩中,既而曰:“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上以不見嘉月
余,勞於萬機,神苶思困,頗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撫嘉曰:“吾渴見
卿久矣。”遂恩遇如故。上方欲南誅兩越,東擊朝鮮,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
兵革為事。而大司農奏計國用不足,上深患之,以問嘉。嘉為進三策,其一曰:
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資,一切籍於縣官。行之一年,財用豐贍,上大悅。兵興有
功而還。上利其財,故榷法不罷,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
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鉅合侯,其忠可謂盡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
守擇其宗支之良者,每歲貢焉。嘉子二人,長曰搏,有父風,故以襲爵。次子挺,
抱黃白之術,比於搏,其志尤淡泊也。嘗散其資,拯鄉閭之困,人皆德之。故鄉
人以春伐鼓,大會山中,求之以為常。
贊曰:今葉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樂山居。氏於閩中者,蓋嘉之苗裔
也。天下葉氏雖夥,然風味德馨為世所貴,皆不及閩。閩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
族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徹侯,位八座,可謂榮矣。然其正色苦諫,竭力許
國,不為身計,蓋有以取之。夫先王用於國有節,取於民有制,至於山林川澤之
利,一切與民,嘉為策以榷之,雖救一時之急,非先王之舉也,君子譏之。或雲
管山海之利,始於鹽鐵丞孔僅、桑弘羊之謀也,嘉之策未行於時,至唐趙贊,始
舉而用之。
【溫陶君傳】
石中美,字信美,中牟人也。本姓麥氏,既破,隨母羅氏去其夫而適石氏,
因冒其姓。始中美之生也,其父太卜氏以連山筮之,遇師ⅱⅴ之爻,是謂師之革
ⅱⅴ,曰,生乎土,成乎水,而變乎火,坎以輮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
以內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能者樂之以為大腹,不能者傷之以
為心病,眾所說也,善孰大焉。故因以名字之。
中mei6*幼輕躁踈散,與物不合,得其鄉人儲子之意,因使從滏水湯先生游。
既熟,遂陶而成之。為人白皙而長,溫厚柔忍,在諸石中最有名。
儲子因秦故,司馬錯、李斯子由、趙高、閻樂,並薦於秦王,得與圃田蔡甲、
肥鄉羊奭、內黃韓音子俱召見。是時王方省覽文書,日昃未食,見之甚喜,曰:
“卿等向者安在,何相見之晚也。未見君子,惄如調飢。卿等之謂也。”由是皆
得進見,充上心腹。賜爵土,更上食,典御旦夕召對,所獻納時或粗疏,上未嘗
不盡善也。秦王以<女翏>毐事出文信侯而遷太后,怒恚,數日不食。中美賜爵徹侯,
食溫、定陶二縣,號溫陶君。
中美既被任用,凡有造作,自丞相以下莫不是之。其為人柔和,有以塞讒人
之口故也。
他日秦王坐朝,日旰,意有所思,亟召中美,將虛以納之。中美不熟計以進,
其說頗剛鯁,志不快之者累日。有博士單軫說上曰:“為其所傷矣,宜有以下之,
即無患。”因進其弟子已升、元華於上,上意稍平,然自是遂疏中美,不得為尚
食矣。中美曰:“吾為尚食,日夕自謂不素餐兮者,今吾與羊生輩皆不得進,縱
復有用者,將誅辱乎?昔也得充心腹,而今也遽不信,是有不善我之心,雖使時
或思我,彼將不盡矣。”遂稱疾,以侯就第。
其後子孫生郡郭者,散居四方,自號渾氏、扈氏、索氏、石氏,為四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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