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記十九首
【眾妙堂記】
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國小,常百人,予幼時亦與焉。居天慶觀北極院,予蓋
從之三年。謫居海南,一日夢至其處,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
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誦《老子》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予曰:
“妙一而已,容有眾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眾
可也。”因指灑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復視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
而步中規矩,蓋煥然霧除,霍然雲消。予驚嘆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
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釋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
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
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
視無聽,無飢無渴,默化於荒忽之中,候伺於毫髮之間,雖聖知不及也。是豈技
與習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須老先生至而問焉。”二人者顧
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見蜩與雞而問之,可以養生,可以長年。”廣州道
士崇道大師何德順,學道而至於妙者也。故榜其堂曰“眾妙”。書來海南,求文
以記之,因以夢中語為記。
紹聖六年三月十五日,蜀人蘇軾書。
【遺愛亭記(代巢元修)】
何武所至,無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謂遺愛。夫君子循理而動,理窮而
止,應物而作,物去而復,夫何赫赫名之有哉!東海徐君猷,以朝散郎為黃州,
未嘗怒也,而民不犯,未嘗察也,而吏不欺,終日無事,嘯詠而已。每歲之春,
與眉陽子瞻游於安國寺,飲酒於竹間亭,擷亭下之茶,烹而食之。公既去郡,寺
僧繼連請名。子瞻名之曰遺愛。時谷自蜀來,客於子瞻,因子瞻以見公。公命谷
記之。谷愚朴,羈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質之於子瞻,以為之記。
【南華長老題名記】
學者以成佛為難乎?累土畫沙,童子戲也,皆足以成佛。以為易乎?受記得
道,如菩薩大弟子,皆不任問疾。是義安在?方其迷亂顛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
正真,萬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為山九仞之後,毫釐差失,千劫不復。嗚呼,
道固如是也,豈獨佛乎!
子思子曰:“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孟子則以為聖人之道,始於不為穿窬,而穿窬之惡,成於言不言。人未有欲為穿
窬者,雖穿窬亦不欲也。自其不欲為之心而求之,則穿窬足以為聖人。可以言而
不言,不可以言而言,雖賢人君子有不能免也。因其不能免之過而遂之,則賢人
君子有時而為盜。是二法者,相反而相為用。儒與釋皆然。
南華長老明公,其始蓋學於子思、孟子者,其後棄家為浮屠氏。不知者以為
逃儒歸佛,不知其猶儒也。南華自六祖大鑒示滅,其傳法得眼者,散而之四方
故南華為律寺。至吾宋天僖三年,始有詔以智度禪師普遂住持,至今明公蓋十一
世矣。
明公告東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間法,沙門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等
無有二。今宰官傳授,皆有題名壁記,而沙門獨無有。矧吾道場,實補佛祖處,
其可不嚴其傳,子為我記之。”居士曰:“諾。”乃為論儒釋不謀而同者以為記。
建中jing6*國元年正月一日記。
【瓊州惠通井記】
《禹貢》:“濟水入於河,溢為滎河。”南曰滎陽河,北曰滎澤。沱、潛本
梁州二水,亦見於荊州。水行地中,出沒數千里外,雖河海不能絕也。唐相李文
饒,好飲惠山泉,置驛以取水。有僧言長安昊天觀井水,與惠山泉通。雜以他水
十餘缶試之,僧獨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饒為罷水驛。瓊州之東五十里
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類惠山。東坡居士過瓊,庵僧惟德以水餉焉,而求為之
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記。
【傳神記】
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吾嘗
於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目與
顴頰似,余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傳神與相一道,欲得其人之
天,法當於眾中陰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見
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云:“頰上加三毛,覺
精采殊勝。”則此人意思蓋在須頰間也。優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
復生。此豈舉體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以為顧、
陸。
吾嘗見僧惟真畫曾魯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見公,歸而喜甚,曰:“吾得
之矣。”乃於眉後加三紋,隱約可見,作俯首仰視眉揚而頞蹙者,遂大似。南都
程懷立,眾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於筆墨之
外者也。故以吾所聞助發雲。
【順濟王廟新獲石砮記】
建中jing6*國元年四月甲午,軾自儋耳北歸,艤舟吳城山順濟龍王祠下。既進竭
而還,逍遙江上,得古箭鏃,槊鋒而劍脊,其廉可劌,而其質則石也。曰:異哉,
此孔子所謂楛矢、石砮,肅慎氏之物也。何為而至此哉!傳觀左右,失手墜於
江中。乃禱於神,願復得之,當藏之廟中,為往來者駭心動目詭異之觀。既禱,
則使沒人求之,一探而獲。謹按《禹貢》:荊州貢礪、砥、砮、丹惟箘、簵、
楛,梁州貢璆、鐵、銀、鏤、砮、磬。則楛矢、石砮,自禹以來貢之矣。然
至春秋時,只集於陳廷,楛矢貫之,石砮長尺有咫,時人莫能知,而問於孔子。
孔子不近取之荊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楛木
堪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為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為砮,
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可不謂異物乎!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陳於路寢。
孔子履藏於武庫。皆以古見寶。此矢獨非寶乎!順濟王之威靈,南放於洞庭,北
被於淮泗,乃特為出此寶。軾不敢私有,而留之廟中,與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
昭示王之神聖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熙寧手詔記】
.楊繪累奏,罷諫職,兼求外補,及乞明加黜責。蓋繪未深究朕意。繪疏跡
遠人,立朝寡識,不畏強御,知無不為。始一見之,便知其忠直可信,故翌日即
擢置言職,知任亦其篤矣。今日降命,蓋謂難與曾公亮兩立於輕重之間,故當且
避之。卿可論朕此意,令早承命,或示朕此札亦不妨。
熙寧元年,故翰林學士楊繪以知制誥知諫院上疏論故相曾公亮事,先帝直其
言,然未欲遽行也,故除公兼侍讀。公力辭不已,乃以手詔賜今龍圖閣學士滕公
元發,使以手詔賜公。公卒不受命,而詔遂藏於家。是歲四月,復除公知諫院,
以母憂去官。其後二十年,公沒於杭州,喪過京師,其子久中以手詔相示,且請
記之。謹按先帝臨御之初,公與滕公,皆蒙國士之知。凡所以開心見誠相期於度
外者,類皆如此。未究其用,為小人所誣,故困於外十有餘年。先帝謹於用法,
故未即起公,然知之未少衰也。使先帝尚在,公豈流落而不用終身者哉?悲夫!
【應夢羅漢記】
元豐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予將往岐亭。宿於團封,夢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
訴。明日至岐亭,過一廟,中有阿羅漢像,左龍右虎,儀制甚古,而面為人所壞,
顧之惘然,庶幾疇昔所見乎!遂載以歸,完新而龕之,設於安國寺。四月八日,
先妣武陽君忌日,飯僧於寺,乃記之。責授黃州團練副使眉山蘇軾記。
【觀妙堂記】
不憂道人謂歡喜子曰:“來,我所居室,汝知之乎?沉寂湛然,無有喧爭,
嗒然其中,死灰槁木,以異而同,我既名為觀妙矣,汝其為我記之。”歡喜子曰:
“是室云何而求我?況乎妙事了無可觀,既無可觀,亦無可說。欲求少分可以觀
者,如石女兒,世終無有。欲求多分可以說者,如虛空花,究竟非實。不說不觀,
了達無礙,超出三界,入智慧門。雖然如是置之,不可執偏,強生分別,以一味
語,斷之無疑。譬用筌蹄,以得魚兔,及施燈燭,以照丘坑。獲魚兔矣,筌蹄了
忘,知丘坑處,燈燭何施。今此居室,孰為妙與!蕭然是非,行住坐臥,飲食語
默,具足眾妙,無不現前。覽之不有,都之不無,倏知覺知,要妙如此。當持是
言,普示來者。入此室時,作如是觀。”
【法雲寺禮拜石記】
夫供養之具,最為佛事先,其法不一。他山之石,平不容垢,橫展如席,願
為一座具之用。晨夕禮佛,以此皈依。當敬禮無所觀時,運心廣博,無所不在,
天上人間以至地下,悉觸智光。聞我佛修道時,芻尼巢頂,沾佛氣分,後皆受報。
則禮佛也,其心實重。有德者至,是禮也,願一拜一起,無過父母。乘此願力,
不墮三塗。佛力不可盡,石不可盡,願力不可盡。三者既不可盡,二親獲福,生
生世世,亦不可盡。今對佛宣白,惟佛實臨之。元祐八年七月中旬,內殿崇班馬
惟寬捨。
【醉鄉記】
醉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岸,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
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
不食五穀。其寢于于,其行徐徐,鳥獸魚鱉雜居,不知有舟車器械之用。
昔有黃帝氏嘗獲游其都,歸而窅然喪其天下,以為結繩之政已薄矣。降及堯、
舜,作為千鍾百榼之獻,因姑射神人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禹、湯立
法,禮繁樂雜,數十代與醉鄉隔。其臣羲和,棄甲子而逃,冀臻其鄉,失路而道
夭,故天下遂不寧。至乎末孫桀、紂,怒而升其糟丘,階級迂伊,南向而望,不
見醉鄉。武王氏得志於世,乃命周公旦立酒人氏之職,典司三齊,拓土五千里,
僅與醉鄉達焉。三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厲,迄於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
鄉絕,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而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數十人並游醉鄉,沒身
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
嗟乎,醉鄉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余將游焉,故
為之記。
【睡鄉記】
睡鄉之境,蓋與齊州接,而齊州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
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札癘。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萬
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穀,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遊。冬而
絺,夏而纊,不知其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其有利害。以謂凡其所目見
者皆妄也。
昔黃帝聞而樂之,閒居齋,心服形,三月弗獲其治。疲而睡,蓋至其鄉。既
寢,厭其國之多事也,召二臣而告之。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似睡鄉焉。
降及堯舜無為,世以為睡鄉之俗也。禹、湯股無AA55,脛wu6*毛,剪爪為牲,以救
天災,不暇與睡鄉往來。武王克商還周,日夜不寢,曰吾未定大業。周公夜以繼
日,坐以待旦,為王作禮樂,伐鼓扣鍾,雞人號於右,則睡鄉之邊徼屢警矣。其
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遊焉。騰虛空,乘雲霧,卒莫睹所謂睡鄉也。
至孔子時,有宰予者,亦棄其學而游焉,不得其塗,大迷謬而返。戰國秦漢之君,
悲愁傷生,內窮於長夜之飲,外累於攻戰之具,於是睡鄉始丘墟矣。而蒙漆園吏
莊周者,知過之化為蝴蝶,翩翩其間,蒙人弗覺也。其後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
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從以為之徒雲。嗟夫,予也幼而勤行,長而競時,
卒不能至,豈不迂哉?因夫斯人之問津也,故記。
【靜常齋記】
虛而一,直而正,萬物之生芸芸,此獨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靜。泛而出,
渺而藏,萬物之逝滔滔,此獨介然而不忘,吾其命之曰常。無古無今,無生無死,
無終無始,無後無先,無我無人,無能無否,無離無著,無證無修。即是以觀,
非愚則痴。舍是以求,非病則狂。昏昏默默,了不可得。混混沌沌,茫不可論。
雖有至人,亦不可聞,聞為真聞,亦不可知,知為真知。是猶在聞知之域,而不
足以仿佛。況緣跡逐響以希其至,不亦難哉!既以是為吾號,又以是為吾室,則
有名之累,吾何所逃。然亦趨寂之指南,而求道之鞭影乎。
【趙先生舍利記】
趙先生棠本蜀人,孟氏節度使廷隱之後,今為南海人。仕至幕職,官南海。
有潘冕者,陽狂不測,人謂之潘盎。南海俚人謂心風為盎。盎嘗與京師言法華偈
頌往來。言云:“盎,日光佛也。”先生棄官從盎游,盎以謂盡得我道。盎既隱
去,不知其所終,而先生亦坐化。焚其衣,得舍利數升。我與先生之子昶游,故
得此舍利四十八粒。盎與先生異跡極多,張安道作先生墓誌,具載其事。昶今為
大理寺丞,知藤州。元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以舍利授寶月大師之孫悟清,使持
歸本院供養。巴郡蘇軾記。
【北海十二石記】
登州下臨大海。目力所及,沙門、鼉磯、車牛、大竹、小竹凡五島。惟沙門
最近,兀然焦枯。其餘皆紫翠巉絕,出沒濤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
皆奇瑋,多不識名者。又名美石,五采斑斕,或作金色。熙寧己酉歲,李天章為
登守,吳子野往從之游。時解貳卿致政,退居於登,使人入諸島取石,得十二株,
皆秀色粲然。適有舶在岸下,將轉海至潮。子野請於解公,盡得十二石以歸,置
所居歲寒堂下。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元祐八年八
月十五日,東坡居士蘇軾記。
【子姑神記】
元豐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師來黃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進士潘丙
謂予曰:“異哉,公之始受命,黃人未知也。有神降於州之僑人郭氏之第,與人
言如響,且善賦詩,曰,蘇公將至,而吾不及見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
是日去。”其明年正月,丙又曰:“神復降於郭氏。”予往觀之,則衣草木為婦
人,而寘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畫字曰:“妾,壽陽人也,姓何氏,名媚,
字麗卿。自幼知讀書屬文,為伶人婦。唐垂拱中,壽陽刺史害妾夫,納妾為侍妾,
而其妻妒悍甚,見殺於廁。妾雖死不敢訴也,而天使見之,為直其冤,且使有所
職於人間。蓋世所謂子姑神者,其類甚眾,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為
賦詩,且舞以娛公。”詩數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雜以嘲笑。問神仙鬼佛
變化之理,其答皆出於人意外。坐客撫掌,作《道調梁州》,神起舞中節,曲終
再拜以請曰:“公文名於天下,何惜方寸之紙,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余觀何氏
之生,見掠於酷吏,而遇害於悍妻,其怨深矣。而終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禮
者。客至逆知其平生,而終不言人之陰私與休咎,可謂知矣。又知好文字而恥無
聞於世,皆可賢者。粗為錄之,答其意焉。
【天篆記】
江淮間俗尚鬼。歲正月,必衣服箕帚為子姑神,或能數數畫字,黃州郭氏神
最異。予去歲作何氏錄以記之。今年黃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為口,置筆口
中,與人問答如響。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為人,
吾是以降焉。”著篆字,筆勢奇妙,而字不可識。曰:“此天篆也。”與予篆三
十字,雲是天蓬咒。使以隸字釋之,不可。見黃之進士張炳,曰:“久闊無恙。”
炳問安所識。答曰:“子獨不記劉苞乎?吾即苞也。”因道炳昔與苞起居語言狀
甚詳。炳大驚,告予曰:“昔嘗識苞京師,青巾布裘,文身而嗜酒,自言齊州人。
今不知其所在。豈真天人乎?”或曰:“天人豈肯附箕帚為子姑神從汪若谷游哉?”
予亦以為不然。全為鬼為仙,固不可知,然未可以其所託之陋疑之也。彼誠有道,
視王宮豕牢一也。其字雖不可識,而意趣簡古,非墟落間竊食愚鬼所能為者。昔
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於先後宛若,民多往祠。其後漢武帝亦祠之,謂之神君,
震動天下。若疑其所託,又陋於全矣。世人所見常少,所不見常多,奚必於區區
耳目之所及,度量世外事乎?姑藏其書,以待知者。
【大悲閣記(成都府)】
大悲者,觀世音之變也。觀世音由聞而覺。始於聞而能無所聞,始於無所聞
而能無所不聞。能無所聞,雖無身可也,能無所不聞,雖千萬億身可也,而況於
手與目乎!雖然,非無身無以舉千萬億身之眾,非千萬億身無以示無身之至。故
散而為千萬億身,聚而為八萬四千母陀羅臂、八萬四千清淨寶目,其道一爾。昔
吾嘗觀於此,吾頭髮不可勝數,而身毛孔亦不可勝數。牽一髮而頭為之動,拔一
毛而身為之變,然則發皆吾頭,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彼
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則物有以亂之矣。吾將使世人左手運斤,而右手執削,
目數飛雁而耳節鳴鼓,首肯傍人而足識梯級,雖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況千手
異執而千目各視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鏡。人鬼鳥獸,雜陳
乎吾前,色聲香味,交逅遘乎吾體。心雖不起,而物無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
之出,千目之運,雖未可得見,而理則具矣。彼佛菩薩亦然。雖一身不成二佛,
而一佛能遍河沙諸國。非有他也。觸而不亂,至而能應,理有必至,而何獨疑於
大悲乎?
成都,西南大都會也。佛事最勝,而大悲之像,未睹其傑。有法師敏行者,
能讀內外教,博通其義,欲以如幻三昧為一方首,乃以大旃檀作菩薩像,莊嚴妙
麗,具慈愍性。手臂錯出,開合捧執,指彈摩拊,千態具備。手各有目,無妄舉
者。復作大閣以覆菩薩,雄偉壯峙,工與像稱。都人作禮,因敬生悟。
余游於四方二十餘年矣,雖未得歸,而想見其處。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為
道其所以然者。且頌之曰:
吾觀世間人,兩目兩手臂。物至不能應,狂惑失所措。其有欲應者,顛倒作
思慮。思慮非真實,無異無手目。菩薩千手目,與一手目同。物至心亦至,曾不
作思慮。隨其所當應,無不得其當。引弓挾白羽,劍盾諸械器,經卷及香花,盂
水青楊枝,珊瑚大寶炬,白拂朱藤杖,所遇無不執,所執無有疑。緣何得無疑,
以我無心故。若猶有心者,千手當千心。一人而千心,內自相攫攘,何暇能應物。
千手無一心,手手得其處。稽首大悲尊,願度一切眾。皆證無心法,皆具千手目。
【廣州東莞縣資福禪寺羅漢閣記】
眾生以愛,故入生死。由於愛境,有逆有順。而生喜怒,造種種業。展轉六
趣,至千萬劫。本所從來,唯有一愛,更無餘病。佛大醫王,對病為藥。唯有一
舍,更無餘藥,常以此藥,而治此病。如水救火,應手當滅。云何眾生,不滅此
病。是導師過,非眾生咎。何以故?眾生所愛,無過身體。父母有疾,割肉刺血,
初無難色。若復鄰人,從其求乞,一爪一發,終不可得。有二導師,其一清淨,
不入諸相,能知眾生,生死之本,能使眾生,瞭然見知。不生不滅,出輪迴處。
是處安樂,堪永依怙,無異父母。支體可舍,而況財物。其一導師,以有為心,
行有為法。縱不求利,即自求名。譬如鄰人,求乞爪發,終不可得,而況肌肉。
以此觀之,愛吝不捨,是導師過。設如有人,無故取米,投坑阱中,見者皆恨。
若以此米,施諸鳥雀,見者皆喜。鳥雀無知,受我此施,何異坑阱。而人自然,
有喜有慍。如使導師,有心有為,則此施者,與棄無異。以此觀之,愛吝不捨,
非眾生咎。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無量。獨此南越,嶺海之
民,貿遷重寶,坐獲富樂。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舍。海道幽
險,死生之間,曾不容發。而況飄墮,羅剎鬼國,呼號神天,佛菩薩僧,以脫須
臾。當此之時,身非己有,而況財物,實同糞土。是故其人,以懼故舍。愧懼二
法,助發善心,是故越人,輕施樂舍,甲於四方。
東莞古邑,資福禪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嘗戒也,而律自嚴,未嘗求
也,而人自施。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損益銖黍,瞭然覺知。堂之受施,如水涵
影,雖千萬過,無一留者。堂以是故,創作五百,大阿羅漢,嚴淨寶閣,涌地千
柱,浮空三成,壯麗之極,實冠南越。東坡居士,見聞隨喜,而說偈言:
五百大士棲此城,南珠大貝皆東傾。眾心回春柏再榮,鐵林東來閣乃成。寶
骨未到先通靈,赤蛇白璧珠夜明。三十襲吉誰敢爭,層檐飛空俯日星。海波不搖
颶無聲,天風徐來韻流鈴。一洗瘴霧冰雪清,人無南北壽且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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