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九 奏議卷十三

◎翰苑進札狀七首
【論修河第一狀〈至和二年〉】
右臣竊見朝廷近因臣寮建議,欲塞商胡,開橫壟,回大河於故道,已下三司,
候今秋興役,見令京東計度物料次。臣伏以國家興大役、動大眾,必先順天時、
量人力,謀於其始而審,然後必行,計其所利者多,乃能無悔。伏見比年以來,
興役勤眾,勞民費財,不精謀慮於厥初,輕信利害之偏說,舉事之始,既已倉惶,
群議一搖,尋復悔罷。臣不敢遠引他事上煩聖聰,只如往年河決商胡,是時執政
之臣不慎計慮,遽謀修塞。科配一千八百萬梢芟,搔動六路一百有餘州軍,官吏
催驅,急若星火,民庶愁苦,盈於道塗。或物已輸官,或人方在路,未及興役,
遽已罷修,虛費民財,為國斂怨,舉事輕脫,為害若斯。雖既往之失難追,而可
鑒之蹤未遠。今者又聞復有修河之役,聚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里之長河,計
其所用物力,數倍往年。當此天災歲旱之時,民困國貧之際,不量人力,不順天
時,臣知其有大不可者五:
蓋自去秋以及今春,半天下苦旱,而京東尤甚,河北次之。國家常務安靜振
恤之,猶恐饑民起而為盜,何況於此兩路,聚大眾,興大役?此其必不可者一也。
河北自恩州用兵之後,繼以凶年,人戶流亡,十失ba6*九。數年以來,人稍歸復,
然死亡之餘,所存無幾,瘡痍未斂,物力未完,今又遭此旱歲。京東自去冬無雨
雪,麥不生苗,已及莫春,粟未布種,不惟目下乏食,兼亦向去無望。而欲於此
兩路興三十萬人之役,若別路差夫,則遠處難為赴役,就河便近,則此兩路力所
不任。此其必不可者二也。臣伏見往年河決滑州,曾議修塞,當時公私事力,未
如今日貧虛,然猶收聚物料,誘率民財,數年之間,方能興役。況今國用方乏,
民力方疲,且合商胡塞大決之洪流,此自是一大役也。鑒橫壟,開久廢之故道,
此又一大役也。自橫壟至海一千餘里,歸岸久已廢壞,頓須修緝,此又一大役也。
往年公私有力之時,興一大役,尚須數年。今並三大役,倉卒興為於災旱貧虛之
際,此其必不可者三也。就令商胡可塞,故道可回,猶宜重察天時、人力之難為。
何況商胡未必可塞,故道未必可回者哉。臣聞鯀障洪水,九年無功。禹得《洪範》
五行之書,知水趨下之性,乃因水之流,疏決就下,而水患乃息。然則以大禹之
神功,不能障塞其流,但能因勢而疏決爾。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奪洪河之
正流,斡以人力而回注,此大禹之所不能,此其必不可者四也。橫壟湮塞,已二
十年,商胡決流,又亦數歲,故道已塞而難鑿,安流已久而難回。昨聞朝廷曾遣
故樞密直學士張奎計度,功料極大,近者再行檢計,減得功料全少。功料少則所
開淺狹,淺狹則水勢難回,此其必不可者五也。
臣伏見國家累歲災譴甚多,其於京東,變異尤大。地貴安靜,動而有聲。巨
嵎山摧,海水搖盪,如此不止僅乎十年,天地警戒,必不虛發。臣謂變異所起
之方,尤宜加意防懼。今乃欲於凶旱之年,聚三十萬之大眾,於變異最大之方,
臣恐地動山搖,災禍自此而始。方今京東,赤地千里,饑饉之民,正苦天災,又
聞河役將動,往往伐桑拆屋,無復生計。流亡盜賊之患,不可不虞。欲望聖慈特
降德音,速罷其事,當此凶歲,務安人心。徐詔有司審詳利害,縱令河道可復,
乞候豐年餘力,漸次興為。臣實庸愚,本無遠見,得於外論,不敢不言。謹具狀
奏聞。
【論修河第二狀〈至和二年〉】
臣伏見學士院集兩省台諫官議修河事,未有一定之論。蓋由賈昌朝欲復故道,
李仲昌請開六塔,互執一說,莫知孰是。以臣愚見,皆謂不然。言故道者,未詳
利害之原;述六塔者,近乎欺罔之繆。何以言之?今謂故道可復者,但見河北水
患,而欲還之京東。然不思天禧以來,河水屢決之因,所以未知故道有不可復之
勢。此臣故謂未詳利害之原也。若言六塔之利者,則不攻而自破矣。且開六塔,
既雲減得大河水勢,然今恩、冀之患,何緣尚告危急?此則減水之利,虛妄可知。
開六塔者又雲,可以全回大河,使復橫壟故道。見今六塔只是分減之水,下流無
埽,已為濱、棣、德、博之患,若全回大河以入六塔,則其害如何?此臣故謂近
乎欺罔之繆也。
臣聞河本泥沙,無不淤之理。淤淀之勢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不快,乃
自上流低下處決,此其常勢也。然避高就下,水之本性,故河流已棄之道,自是
難復。臣不敢遠引書史,廣述河源,只以今所欲復之故道,言天禧以來屢決之因。
初,天禧中,河出京東,水行於今所謂故道者。水既淤澀,乃於滑州天台埽決,
尋而修塞,水復故道。未幾,又於滑州南鐵狗廟決。〈今所謂龍門埽者也。〉其
後數年,又議修塞,令水復故道。已而又於王楚埽決,所決差小,與故道分流,
然而故道之水終以壅淤,故又於橫壟大決。是則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
復,不久終必決於上流者,由故道淤高,水不能行故也。及橫壟既決,水流就下,
所以十餘年間,河未為患。至慶曆三、四年,橫壟之水又自下流先淤,是時臣為
河北轉運使,海口已淤一百四十餘里。其後,游、金、赤三河相次又淤,下流既
梗,乃又於上流商胡口決。然則京東、橫壟兩河故道,皆是下流淤塞河水已棄之
高地。京東故道,屢復屢決,理不可復,其驗甚明,則六塔所開故道之不可復,
不待言而易知。臣聞議者計度京東故道功料,止雲銅城已上地高,不知大抵東去
皆高,而銅城已上乃特高耳,其東比銅城已上則似低,比商胡已上則實高也。若
雲銅城已東地勢斗下,則當日水流宜決銅城已上,何緣而頓淤橫壟之口,亦何緣
而大決也?然則兩河故道,既皆不可為,則河北水患何為而可去?
臣聞智者之於事,有不能必,則較其利害之輕重,擇其害少者而為之,猶勝
害多而利少,何況有害而無利。此三者,可較而擇也。臣見往年商胡初決之時,
議欲修塞,計用一千八百萬梢芟,科配六路一百有餘州軍。今欲塞者乃往年之商
胡,必須用往年之物數。至於開鑿故道,張奎元計功料極大,後來李參等減得全
少,猶用三十萬人。然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此可笑也。又欲增一夫所
開三尺之方,倍為六尺。且闊厚三尺而長六尺,已是一倍之功,在於人力,已為
勞苦。若雲六尺之方,以開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豈人力之所勝?是則前功
浩大而難興,後功雖小而不實。大抵塞商胡、開故道,凡二大役,皆困國而勞人,
所舉如此,而欲開難復屢決已驗之故道,使其虛費,而商胡不可塞,故道不可復,
此所謂有害而無利者也。就使幸而暫塞暫復,以紓目前之患,而終於上流必決,
如龍門、橫壟之比,重以困國勞人,此所謂利少而害多也。若六塔者,於大河有
減水之名,而無減水之實。今下流所散,為患已多,若全回大河以注之,則濱、
棣、德、博河北所仰之州,不勝其患,而又故道淤澀,上流必有他決之虞,此直
有害而無利耳,是智者之不為也。今若因水所在,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以入
海,則可無決溢散漫之虞。今河所歷數州之地,誠為患矣;堤防歲用之夫,誠為
勞矣。與其虛費天下之財,虛舉大眾之役,而不能成功,終不免為數州之患,勞
歲用之夫,則此所謂害少者,乃智者之所擇也。大抵今河之勢,負三決之虞:復
故道,上流必決;開六塔,上流亦決;今河下流若不浚使入海,則上流亦決。臣
請選知水利之臣,就其下流,求其入海之路而浚之。不然,下流梗澀,則終虞上
決,為患無涯。臣非知水者,但以今事目可驗者而較之耳。言狂計愚,不足以備
聖君博訪之求。此大事也,伏乞下臣之議,廣謀於眾而裁擇之。謹具狀奏聞,伏
候敕旨。
【論修河第三狀〈至和三年〉】
右臣伏見朝廷定議開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橫壟故道。此大事也,中外之臣皆
知不便,而未有肯為國家極言其利害者,何哉?蓋其說有三:一曰畏大臣,二曰
畏小人,三曰無奇策。今執政之臣用心於河事亦勞矣,初欲試十萬人之役以開故
道,既又舍故道而修六塔,未及興役,遽又罷之。已而終為言利者所勝,今又復
修,然則其勢難於復止也。夫以執政大臣銳意主其事,而又有不可復止之勢,固
非一人口舌可回。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李仲昌小人,利口偽言,眾所
共惡。今執政之臣既用其議,必主其人。且自古未有無患之河,今河浸恩、冀,
目下之患雖小,然其患已形;回入六塔,將來之害必大,而其害未至。夫以利口
小人為大臣所主,欲與之爭未形之害,勢必難奪。就使能奪其議,則言者猶須獨
任恩、冀為患之責,使仲昌得以為辭,大臣得以歸罪。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敢
言也。今執政之臣用心太過,不思自古無不患之河,直欲使河不為患。若得河不
為患,雖竭人力,猶當為之。況聞仲昌利口詭辯,謂費物少而用功不多,不得不
信為奇策,於是決意用之。今言者謂故道既不可復,六塔又不可修,詰其如何,
則又無奇策以取勝。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眾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獨敢言
者,臣謂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興利除害爾。若果知其為患愈大,則豈有
不回者哉?至於顧小人之後患,則非臣之所慮也。且事欲知利害,權重輕,有不
得已則擇其害少而患輕者為之,此非明智之士不能也。況治水本無奇策,相地勢,
謹堤防,順水性之所趨爾,雖大禹不過此也。夫所謂奇策者,不大利,則大害。
若循常之計,雖無大利,亦不至大害,此明智之士善擇利者之所為也。今言修六
塔者,奇策也,然終不可成而為害愈大;言順水治堤者,常談也,然無大利亦無
大害。不知為國計者欲何所擇哉?若謂利害不可必,但聚大眾,興大役,勞民困
國以試奇策,而僥倖於有成者,臣謂雖執政之臣亦未必肯為也。
臣前已具言河利害甚詳,而未蒙采聽。今復略陳其大要,惟陛下詔計議之臣
擇之。臣謂河水未始不為患,今順已決之流,治堤於恩、冀者,其患一而遲。塞
商胡復故道者,其患二而速。開六塔以回今河者,其患三而為害無涯。自河決橫
壟以來,大名金堤埽歲歲增治,及商胡再決,而金堤益大加功。獨恩、冀之間,
自商胡決後,議者貪建塞河之策,未嘗留意於堤防,是以今河水勢浸溢。今若專
意併力於恩、冀之間,謹治堤防,則河患可御,不至於大害。所謂其患一者,十
數年間,今河下流淤塞,則上流必有決處。此一患而遲者也。今欲塞商胡口使水
歸故道,治堤修埽,功料浩大,勞人費物,困弊公私,此一患也。幸而商胡可塞,
故道復歸,高淤難行,不過一二年間上流必決。此二患而速者也。今六塔河口雖
雲已有上下約,然全塞大河正流,為功不小。又開六塔河道,治二千餘里堤防,
移一縣兩鎮,計其功費,又大於塞商胡數倍。其為困弊公私,不可勝計,此一患
也。幸而可塞,水入六塔而東,橫流散溢,濱、棣、德、博與齊州之界鹹被其害。
此五州者,素號富饒,河北一路財用所仰,今引水注之,不惟五州之民破壞田產,
河北一路坐見貧虛,此二患也。三五年間,五州凋弊,河流注溢,久又淤高,流
行梗澀,則上流必決。此三患也,所謂為害而無涯者也。今為國誤計者,本欲除
一患而反就三患,此臣所不諭也。至如六塔不能容大河,橫壟故道本以高淤難行
而商胡決,今復驅而注之,必橫流而散溢,自澶至海二千餘里,堤埽不可卒修,
修之雖成,又不能捍水。如此等事甚多,士無愚智,皆所共知,不待臣言而後悉
也。
臣前未奉使契丹時,已嘗具言故道、六塔皆不可為,惟治堤順水為得計。及
奉使往來河北,詢於知水者,其說皆然,雖恩、冀之人今被水患者,亦知六塔不
便,皆願且治恩、冀堤防為是。下情如此,誰為上通?臣既知其詳,豈敢自默?
伏乞聖慈特諭宰臣,使更審利害,速罷六塔之役,差替李仲昌等不用。選一二精
乾之臣與河北轉運使、副及恩、冀州官吏,相度堤防,並力修治,則今河之水,
必不至為大患。且河水天災,非人力可回,惟當順導防捍之而已,不必求奇策立
難必之功,以為小人僥冀恩賞之資也。況功必不成,後悔無及者乎!臣言狂計愚,
惟陛下裁擇。
【薦王安石呂公著札子〈至和中〉】
臣伏見陛下仁聖聰明,優容諫諍。雖有狂直之士犯顏色而觸忌諱者,未嘗不
終始保全,往往亟加擢用,此自古明君賢主之所難也。然而用言既難,獻言者亦
不為易。論小事者既可鄙而不足為,陳大計者又似迂而無速效,欲微諷則未能感
動,將直陳則先忤貴權。而旁有群言,奪於眾力,所陳多未施設,其人遽已改遷。
致陛下有聽言之勤,而未見用言之效,頗疑言事之職,但為速進之階。蓋緣台諫
之官,資望已峻,少加進擢,便履清華。而臣下有厭人言者,因此亦得進說,直
雲此輩務要官職,所以多言。使後來者其言益輕,而人主無由取信,辜陛下納諫
之意,違陛下賞諫之心。臣以謂欲救其失,惟宜擇沉默端正、守節難進之臣置之
諫署,則既無乾進之疑,庶或其言可信。伏見殿中丞王安石,德行文學,為眾所
推,守道安貧,剛而不屈。司封員外郎呂公著,是夷簡之子,器識深遠,沉靜寡
言,富貴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安石久更吏事,兼有時才,曾召試館職,固
辭不就。公著性樂閒退,淡於世事。然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者也。往年陛下
上遵先帝之制,增置台諫官四員。已而中廢,復止兩員。今諫官尚有虛位,伏乞
用此兩人,補足四員之數,必能規正朝廷之得失,裨益陛下之聰明。臣叨被恩榮,
未知報效,苟有所見,不敢不言。取進止。
【薦張立之狀】
臣伏見朝廷之議,常患方今士人名節不立,民俗禮義不修,所以取士多濫而
浮偽難明,愚民無知而冒犯者眾。蓋由設教不篤,而獎善無方也。伏見徐州進士、
同三禮出身、見守選人張立之,能事父母,有至孝之行,著聞鄉里。本州百姓、
僧道列狀稱薦,前後長吏累次保明,安撫、臣寮亦曾論奏,至今未蒙朝廷甄擢。
其人母年八十,無祿以養。銓司近制,於選人只許入邊遠官。立之家居,則患祿
不逮親;欲就遠官,則難於扶侍。有至孝之行而進退失所,有累薦之美而褒勸不
及,於立之養親之志所希至少,於朝廷獎善之道所施至多。伏望聖慈特下銓司,
采閱本人行止及前後論薦跡狀,與一本州合入官。所貴旌一士之行,勸一鄉之人。
伏以古今致理,先於孝子,勸賞最勤。今孝悌之科,久廢不舉,旌表之禮,久闕
不行。欲乞今後應有孝行著聞、累被薦舉者,與一本州官,令自化其鄉里,仍乞
著為永式。其張立之,如允臣所奏,乞送銓司施行。
【論狄青札子〈至和三年〉】
臣聞人臣之能盡忠者,不敢避難言之事;人主之善馭下者,常欲聞難言之言。
然後下無隱情,上無壅聽,奸宄不作,禍亂不生。自古固有伏藏之禍、未發之機,
天下之人皆未知,而有一人能獨言之,人主又能聽而用之,則銷患於未萌、轉禍
而為福者有矣。若夫天下之人共知,而獨人主之不知者,此莫大之患也。今臣之
所言者,乃天下之人皆知,而惟陛下未知也。今士大夫無貴賤,相與語於親戚朋
友,下至庶民無愚智,相與語於閭巷道路,而獨不以告陛下也,其故何哉?蓋其
事伏而未發,言者難於指陳也。
臣竊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號為武勇,自用兵陝右,已著名聲,及捕賊
廣西,又薄立勞效。自其初掌機密,進列大臣,當時言事者已為不便。今三四年
間,雖未見其顯過,然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推其所因,蓋由軍士本是小人,面
有黥文,樂其同類,見其進用,自言我輩之內出得此人,既以為榮,遂相悅慕。
加之青之事藝實過於人,比其輩流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士心共服其材能。國家從
前難得將帥,經略招討常用文臣,或不知軍情,或不閒訓練。自青為將領,既能
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訓練之方,頗以恩信撫士。以臣愚見,如青所為,尚未得古
之名將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慣見如此等事,便謂須是我同類中人,乃能知我軍情
而以恩信撫我。青之恩信亦豈能遍及於人,但小人易為扇誘,所謂一犬吠形,百
犬吠聲,遂皆翕然,喜共稱說。且武臣掌機密而得軍情,不唯於國家不便,亦於
其身未必不為害。然則青之流言,軍士所喜,亦其不得已而勢使之然也。
臣謂青不得已而為人所喜,亦將不得已而為人所禍者矣。為青計者,宜自退
避事權,以止浮議,而青本武人,不知進退。近日以來,訛言益甚,或言其身應
圖讖,或言其宅有火光,道路傳說以為常談矣,而惟陛下猶未聞也。且唐之朱泚,
本非反者,倉卒之際,為軍士所迫爾。大抵小人不能成事而能為患者多矣,泚雖
自取族滅,然為德宗之患,亦豈小哉?夫小人陷於大惡,未必皆其本心所為,直
由漸積以至蹉跌,而時君不能制患於未萌爾。故臣敢昧死而言人之所難言者,惟
願陛下早聞而省察之耳。如臣愚見,則青一常才,未有顯過,但為浮議所喧,勢
不能容爾。若如外人眾論,則謂青之用心有不可知者,此臣之所不能決也。但武
臣掌機密,而為軍士所喜,自於事體不便,不計青之用心如何也。伏望聖慈深思
遠慮,戒前世禍亂之跡,制於未萌,密訪大臣,早決宸斷,罷青機務,與一外藩,
以此觀青去就之際,心跡如何,徐察流言,可以臨事制變。且二府均勞逸而出入,
亦是常事。若青之忠孝出處如一,事權既去,流議漸消,則其誠節可明,可以永
保終始。夫言未萌之患者,常難於必信;若俟患之已萌,則又言無及矣。臣官為
學士,職號論思,聞外議喧沸而事系安危,臣言狂計愚,不敢自默。取進止。
【論水災疏〈至和三年〉】
七月六日,翰林學士,朝散大夫、尚書吏部郎中、知制誥、充史館修撰、判
太常寺兼禮儀事、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臣歐陽某,謹昧死再拜上疏於體天法道
欽文聰武聖神孝德皇帝陛下。臣伏睹近降詔書,以雨水為災,許中外臣寮上封言
事,有以見陛下畏天愛人、恐懼修省之意也。竊以雨水為患,自古有之,然未有
水入國門,大臣奔走,淹浸社稷,破壞都城者,此蓋天地之變也。至於王城京邑,
浩如陂湖,沖溺奔逃,號呼晝夜,人畜死者不知其數。其幸而免者,屋宇摧塌,
無以容身,縛筏露居,上雨下水,累累老幼,狼藉於天街之中。又聞城外墳冢,
亦被浸注,棺槨浮出,骸骨漂流。此皆聞之可傷,見之可憫。生者既不安其室,
死者又不得其藏,此亦近世水災未有若斯之甚者。此外四方奏報,無日不來,或
雲閉塞城門,或雲衝破市邑,或雲河口決千百步闊,或雲水頭高三四丈余,道路
隔絕,田苗盪盡。是則大川小水,皆出為災,遠方近畿,無不被害。此陛下所以
警懼莫大之變,隱惻至仁之心,廣為諮詢,冀以消復。
竊以天人之際,影響不差,未有不召而自至之災,亦未有已出而無應之變。
其變既大,則其憂亦深。臣愚謂非小小有為可以塞此大異也,必當思宗廟社稷之
重,察安危禍福之機,追已往之闕失,防未萌之患害,如此等事,不過一二而已。
自古人君必有儲副,所以承宗社之重而不可闕者也。陛下臨御三十餘年而儲嗣未
立,此久闕之典也。近聞臣寮多以此事為言,大臣亦嘗進議,陛下聖意久而未決。
而庸臣愚士知小忠而不知大體者,因以為異事,遂生嫌疑之論,此不思之甚也。
且自古帝王有子至三二十人者甚多,材高年長羅列於朝者亦眾。然為其君父者,
莫不皆享無窮之安,豈有所嫌而斥其子邪?若陛下鄂王、豫王皆在,至今則儲宮
之建久矣。世之庸人,偶見陛下久無皇子,忽聞此議,遂以云云爾。且《禮》曰:
“一有元良,萬國以正。”蓋謂定天下之根本,上承祖宗之重,亦所以絕臣下之
邪謀。自古儲嗣,所以安人主也。若果如庸人嫌疑之論,則是常無儲嗣則人主安,
有儲嗣則人主危,此臣所謂不思之甚也。臣又見自古帝王建立儲嗣,既以承宗廟
之重,又以為國家美慶之事。故每立太子,則不敢專享其美,必大赦天下,凡為
人父後者皆被思澤,所以與天下同其慶喜,然則非惡事也。漢文帝初即位之明年,
群臣再三請立太子,文帝再三謙讓而後從之。當時群臣不自疑而敢請,漢文帝亦
不疑其臣有二心者,臣主之情通故也。五代之主,或出武人,或出夷狄,如後唐
明宗尤惡人言太子事,群臣莫敢正言。有何澤者,嘗上書乞立太子。明宗大怒,
謂其子從榮曰:“群臣欲以汝為太子,我將歸老於河東。”由是臣下更不敢言。
然而文帝立太子之後,享國長久,為漢太宗,是則何害其為明主也?後唐明宗儲
嗣不早定,而秦王從榮後以舉兵窺覬,陷於大禍,後唐遂亂。此前世之事也。況
聞臣寮所請,但欲擇宗室為皇子爾,未即以為儲貳也。伏惟陛下仁聖聰明,洞鑒
今古,必謂此事,國家大計,當重慎而不可輕發,所以遲之耳,非惡人言而不欲
為也。然朝廷大議,中外已聞,不宜久而不決。昨自春首以來,陛下服藥於內,
大臣早夜不敢歸家,飲食醫藥侍於左右,如人子之侍父,自古君臣未有若此之親
者也。下至群臣士庶、婦女嬰孩,晝夜禱祈,填咽道路,發於至誠,不可禁止。
以此見臣民盡忠,蒙陛下之德厚,愛陛下之意深,故為陛下之慮遠也。今之所請,
天下臣民所以為愛君計也,陛下何疑而不從乎?中外之臣既喜陛下聖躬康復,又
欲見皇子出入宮中,朝夕問安侍膳於左右,然後文武群臣奉表章為陛下賀,辭人
墨客稱述本支之盛,為陛下歌之頌之,豈不美哉!伏願陛下出於聖斷,擇宗室之
賢者,依古禮文,且以為子,未用立為儲副也。既可以徐察其賢否,亦可以俟皇
子之生。
臣又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始初議者已為不可。今三四年間,
外雖未見過失,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且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
臣前有封奏,其說甚詳,且具述青未是奇材,但於今世將率中稍可稱耳。雖其心
不為惡,而不幸為軍士所喜,深恐因此陷青以禍而為國家生事。欲乞且罷青樞務,
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蓋綠軍中士卒及閭巷人民,以至
士大夫間,未有不以此事為言者,惟陛下未知之爾。
臣之前奏,乞留中而出自聖斷。若陛下猶以臣言為疑,乞出臣前奏,使軌政
大臣公議。此二者,當今之急務也。凡所謂五行災異之學,臣雖不深知,然其大
意可推而見也。《五行傳》曰:“簡宗廟則水為災。”陛下嚴奉祭祀,可謂至矣,
惟未立儲貳。《易》曰:“主器莫若長子。”殆此之警戒乎?至於水者,陰也,
兵亦陰也,武臣亦陰也,此推類而易見者。天之譴告,苟不虛發,惟陛下深思而
早決,庶幾可以消弭災患而轉為福應也。臣伏睹詔書曰“悉心以陳,無有所諱”,
故臣敢及之。若其他時政之失,必有群臣應詔,為陛下言者。臣言狂計愚,惟陛
下裁擇。臣昧死再拜。
卷一○九  奏議卷十三_歐陽修集原文_國學 集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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