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維《宋蘇文忠公全集敘》原文及翻譯

茅維

原文:

自古文士之見道者,必推眉山蘇長公其人。在昔論文者,鹹以梁昭明《文選》為指南,而長公獨非之。蓋其書出而士習益趨於文,譬之曦薄虞淵①,質喪旨淆,莫之能挽者。以隋煬之不君,特患文之無節,史氏嘉之,殆駸駸乎啟唐風之一變。五季承唐之靡,而宋復振之,以紹唐之元和。其間廬陵②先鳴,而眉山、南豐②為輔。卒之士人所附,萃於長公,而廬陵不自功矣。然文之變也,變則創,創則離,離其章而壹其質,是謂唐、宋之復古。顧徇名之士,求其離而瑕之,嘵嘵然援古以自多,將謂越唐、宋而逼秦、漢,其合者直章焉爾,而質不唐、宋若也,奚其古?
先大夫患之,輯唐、宋八家行於世,而眉山氏居其三。則嘗授諸維曰:“吾以長公合八家,姑舉其要,要以長公成一家,必舉其贏。然吾已矣,小子維識之。”昔長公被逮於元豐間,文之秘者,朋游多棄去,家人恐怖而焚之者,殆無算。逮高宗嗜其文,匯集而陳諸左右,逸者不復收矣。迄今遍搜楚、越,並非善本,既嗟所缺,復憾其訛。丐諸秣陵焦太史所藏閣本《外集》。太史公該博而有專嗜,出示手板,甚核。參之《志林》《仇池筆記》等書,增益者十之二三,私加刊次,再歷寒燠而付之梓。即未能復南宋禁中之舊,而今之散見於世者,庶無掛漏。
蓋長公之文,若無意而意合,若無法而法隨,澹而腴,淺而蓄,奇不詭於正,激不乖於和,殆無位而攄隆中之抱,無史而畢龍門之長,至乃羈愁瀕死之際,而居然樂香山之適,享黔婁③之康,偕柴桑之隱也者,豈文士能乎哉!噫,世能窮長公於用,而不能窮長公於文;能不用長公,而不能不為長公用。當其紛然而友粲然而布彌宇宙而亘今古肖化工而完真氣無一不從文焉出之而讀之澹乎若無文也長公其有道者歟!又嘗語人以文之旨,第舉夫子所謂“辭達而已矣”。蓋文止乎達,而達外無文,原六藝而等於萬代,旨其蔽之哉!彼所指離不離者抑末耳。在昭明固雲“老、莊、管、晏之書,以意為宗,不以文為本”者,無庸進退之也。若長公者,非其亞耶?藉令起昭明以進退其文,吾知難乎為政矣。則不佞是役也,蓋不徒以先大夫之成命在。
(注)①虞淵,傳說中日沒之處。②廬陵,這裡指代王安石;南豐,這裡指代曾鞏,南豐是他的出生地。③黔婁,戰國時期齊國有名的隱士。

譯文/翻譯:

自古明白道理的文人當中,必定要推崇眉山蘇長公這個人。昔日評論文章,都以梁朝的《昭明文選》為指導,而唯獨長公非難了它。因為此書一出,文人更加追求文章辭藻華美,而追求辭藻華美好比日薄西山,文章的本質喪失,意旨混亂,而沒人能扭轉這風氣。隋煬帝(追求 奢靡)雖不行君王之道,但也憂慮文章(追求辭藻華美)沒有節制,而史官大加稱道,這大概迅速引導了後來唐代文風的轉變吧。五代繼承唐朝(晚年)奢靡的文風,而宋朝再次整治了這種奢靡的文風,繼承唐朝元和時期的文風。那時王安石首先倡導,蘇軾、曾鞏從旁佐助。最後文人都依附聚集在蘇軾身邊,而王安石也不自我居功。然而文風轉變,有轉變就有創建,有創建就有脫離,脫離(對)文章藻飾(的追求)而專一於(對)它的本質(的追求),這是說唐宋的復古。但是那些追求名聲之人,只看到它脫離(對)文章藻飾(的追求)而挑它的毛病,叫嚷著援引古人來自我讚美,說(自己)超越唐宋而逼近秦漢,那些所謂的合者,也不過是文章的藻飾罷了,文章的本質卻不像唐宋文章那樣,它們的古風在哪裡?
先父(茅坤)很擔心這種風氣,就編輯了唐宋八人的文集讓它們在社會上流傳,而蘇軾位居第三。他曾經將這些文集交給我,說:“我將長蘇公合在八家之中,暫且列舉其大要,而要把長公單獨成一家,就一定找到他其餘的那些文章。然而我一生已經快完了,年輕人你要記住這一點。”昔日長公在元豐年間被逮捕時,那些不公開的文章,好友大多把它們丟棄了,家人害怕而焚燒的文章,大概無法計算吧。到了宋高宗非常喜歡他的文章,(把他的文章)匯集擺列在身邊(的時候),那些散失了的文章就不能再收集回來了。我至今廣泛搜尋楚地、越地,都不是理想的版本,既感嘆文章缺失不全,又對那些錯誤之處感到遺憾。我向秣陵焦太史所收藏的《外集》討要。焦太史學識淵博而又有專門嗜好,他拿出自己手抄寫的文集給我看,非常翔實正確。我參照《志林》《仇池筆記》等書籍,增加了十分之二三,私下裡刻板編排,歷經兩年而將文集刊印發行。雖然不能恢復南宋宮中版本的原貌,而現今散見在社會上的文章,幾乎沒什麼遺漏了。
蘇長公的文章,似乎沒有意味而意味卻契合在其中,好像沒有文法而文法卻相伴相隨,恬淡而意蘊豐滿,語言淺顯而意味深長,變幻莫測而又不與正道背離,激昂而不背離和諧。蘇長公雖無高官顯位卻有諸葛亮的懷抱,雖無史書著述卻完全擁有司馬遷的的文才,甚至淪落他鄉臨死之時,居然有白居易的舒適自得,享受黔婁那樣的安寧,擁有陶淵明那樣的隱逸曠達,這些一般的文人能做得到嗎?唉,社會能夠讓長公在經世致用上鬱郁不得志,卻不能讓長公在文才上貧乏淺薄;能夠不重用長公,卻不能不為長公所享有。當他與眾人相交往時,光鮮閃亮,充滿世間萬物,綿延古今,像是自然天成,盡顯剛正之氣,無一不從他的文章中流露出來,讀來平淡仿佛不成文章,長公真是有道之人啊。又曾經告訴別人為文的宗旨,只是提出孔夫子所說的“文辭暢達罷了”。文章達到順暢境界就夠了,順暢之外就沒有文章了。推此源於六藝而適用於萬世萬代,這個宗旨如今已經被遮蔽了。他們所指的“離不離”也就是捨本逐末了。……《昭明文選》里堅持認為“老子莊子管子晏子這些書,把思想作為根本,而不把文辭作為主”,是指不必增添或刪減其言辭。像長公(蘇軾)這樣的人,不就是位於其後嗎?假使讓昭明(太子)來增添或刪減他的文章,我知道他(昭明太子)也很難做得恰如其分的。那么不才我做此事,不僅僅因為有先大夫(先父茅坤)已作出的決定在身了(不能辜負先父在世時的囑託)。
茅維《宋蘇文忠公全集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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