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舊鬼借新屍

詩曰:
昔日眉山翁,無事強說鬼。何取誕怪言,陰陽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晉人頗通玄,我怪阮宣子。
晉時有個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無鬼論》。他說道:
“今人見鬼者,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這等說起來,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
一日,有個書生來拜,他極論鬼神之事。一個說無,一個說有,兩下辨論多時。
宣子口才便捷,書生看看說不過了,立起身來道:“君家不信,難以置辨。隻眼
前有一件大證見,身即是鬼,豈可說無耶?”言畢,忽然不見。宣子驚得木呆,
嘿然而慚,這也是他見不到處。從來聖賢多說人死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止
是有,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所以古人說:“當令死者復生,
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義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只
為欺死鬼無知,若是見了顯靈的,可也害怕哩!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後來死
了,三個月,將去葬於鄭家先隴之旁。既掩壙,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
飲酒。忽然一個大蝶飛來,可有三寸多長,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趕逐不去。
劉秀才道是怪異,戲言道:“莫非我妻之靈乎?倘陰間有知,當集我掌上。”剛
說得罷,那蝶應聲而下,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將有一刻光景,然後飛去。細看
手內已生下二卵,坐客多來觀看。劉秀才恐失掉了,將紙包著,叫房裡一個養娘,
交付與他藏了。
劉秀才念著鄭氏,嘆息不已,不覺淚下。正在悽惶間,忽見這個養娘走進來,
道:“不必悲傷,我自來了。”看著行動舉止,聲音笑貌,宛然與鄭氏一般無二。
眾人多道是這養娘風發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鄭氏房中,開了箱匣,把冠裳釵釧
服飾之類,盡多拿出來,悉照鄭氏平日打扮起來。家人正皆驚駭,他竟走出來,
對劉秀才說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說
甚么話,某仆做甚勾當。”一一數來,件件不虛。劉秀才曉得是鄭氏附身,把這
養娘認做是鄭氏,與他說話,全然無異。也只道附幾時要去的,不想自此聲音不
改了。到夜深竟登鄭氏之床,拉了劉秀才同睡。雲雨歡愛,竟與鄭氏生前一般。
明日早起來,區處家事,簡較莊租簿書,分毫不爽。親眷家聞知,多來看他。他
與人寒溫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養娘的父親就是劉家莊仆,見說此
事,急來看看女兒。女兒見了,不認得父親,叫他的名字罵道:“你去年還欠谷
若干斛,為何不還?”叫當直的拿住了要打,討饒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養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醒來仍舊如
常。問了五年間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勝慚愧,急脫卸了,原做養娘
本等去。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極多,然只不過一時間事,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
人與人相處的。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
怎說得個沒鬼?這個是借生人的了,還有個借死人的,說來時:直叫小膽驚欲死,
任是英雄也汗流。只為滿腔冤抑事,一宵鬼話報心仇。
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為何叫得鹿胎山?當時有一個陳惠度,
專以射獵營生。到此山中,見一帶胎麀鹿,在面前走過。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
搭上了一箭射去,叫聲“著”,不偏不側,正中了鹿的頭上。那隻鹿帶了箭,急
急跑到林中,跳上兩跳,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老鹿既產,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
乾淨了,然後倒地身死。陳惠度見了,好生不忍,深悔前業,拋弓丟矢,投寺為
僧。後來鹿死之後,生出一樣草來,就名“鹿胎草”。這個山原叫得剡山,為此
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個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
號竹林,同一行者在裡頭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
所在。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
德一。是夜裡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時已日暮,走到半山
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山,到甚處去?”抬頭看時,卻
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個相揖已畢,竹林道:“官
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至此,見天
色已晚,特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
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
來到此,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
此,別無去處。”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
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罷。”竹
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
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
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肚中飢
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夜,
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
要開進門去,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裡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
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裡頭,正好我受用他
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鍾
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
山深無客至,並稀稚子候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
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
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進庵門,竟趨禪室。此時明月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
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
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只可
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門。
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響。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
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
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
下劉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身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
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
分明是鬼了。”不走起來。門外道:“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說
罷,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裡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
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
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
見在,怎么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
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裡作怪,你敢道我怕鬼,
故戲我么?我是鐵漢子,膽氣極壯,隨你甚么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
“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
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
“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
鬼嘆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
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捲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
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
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
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處告訴,今特來見足下。
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官一說,申此冤恨。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
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環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
“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
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
乾,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匙鑰緊系身上;
田若干畝,在某鄉;屋若干間,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
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
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
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
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
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裡?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
罪,不入冥司。各處遊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告理;陽間官
府處,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
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裡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
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裡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
兄所託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響
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
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
大聲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
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
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心裡
就怕將起來。道:“萬一走shang6*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
上之物,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響,想道:“曾聞得
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
柱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踉蹌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
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只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道:
“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恁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
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
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樣了。”
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
還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動靈杵,念過
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裡去了。合家驚慌了,前
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
做佛事的,沒些意智,只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么?”直生搖著頭道:“奇!奇!
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箇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
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裡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
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上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
吃些早飯再處。”直生道:“我而今**,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
須驚壞。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掛礙。三人同到庵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
“元來還在此。”竹林看時,只見一個死人,抱住堂柱上。行僮大叫一聲,把經
箱撲的摜在地上了,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
在此,怕怎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庵門大開,向亮處一看,叫聲奇怪,把
個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後來趕我的,正
是這個。依他說,只該是劉念嗣的屍首,今卻不認得。”竹林道:“我仔細看他,
分明像是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卻如何走在這裡?”直生道:
“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屍首來與我講話的了。怪道他說去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
也奇怪得緊!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
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這個屍首在此,不穩便,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
認看。若認來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僮做些早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
張家去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屍,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來邀請親人去看。”
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戚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裡間聞得此說,盡道希奇,
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一會子鬧動了剡溪里,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號天拍地,哭了一
場。哭罷,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此作怪?便請
到家裡去罷!”叫眾人幫了,動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緊抱,牢不可脫。欲用
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體,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時,再不得計較。此時山下
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屍強魂,必不可脫,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
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屋樑支架起來,截斷半
柱,然後連柱連屍,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來。一面將木板紥
縛了繩索,正要扛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里正來道:“列位不可造次!聽小
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係地方怪異,須得報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
眾人齊住了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里正道:“報時須說此屍在本家怎么
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庵里,怎么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方可對付知縣相
公。”張家人道:“我們只知下棺時,揭開被來,不見了屍首。已後卻是庵里師
父來報,才尋得著。這裡的事,我們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
張家,不知這裡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這庵里自有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
歇宿,見他屍首來的。”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的事,多在
小生肚裡。”里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
道:“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
里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屍的,直秀才自帶了寫的帳,一
擁下山,同到縣裡來。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問道
何事喧嚷?”里正同兩處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特來告明。”知縣
道:“有何怪異?”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張某,新死入殮,屍首忽然不見。第
二日卻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
白。今本家連柱取下,將要歸家。小人見此怪異,關係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
怪之屍,並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憑相公發落。”知縣道:“我曾讀過野
史,死人能起,喚名屍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有此,不足為異。只是
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么樣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屍蹶固是,但其間還有
好些緣故。此屍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藉此屍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
當以備陳。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干人,小生別有下情
實告。”
知縣見說得有些因由,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打發張家親屬領屍歸殮,
各自散去,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直生道:“小生有箇舊友劉念嗣,家事盡也溫
飽,身死不多時,其妻房氏席捲家資,改嫁後夫,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昨夜鬼
扣山庵,與小生訴苦,備言其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
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項。小生義氣所激,一力應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
借張家新屍附了來的,鬼去屍存,小生覺得有異,離了房門走出,那屍就來趕逐
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脫。故地方見此異事,其實乃友人這一點不
平之怨氣所致。今小生記其所言,滿錄一紙。大人台鑒,照此單款為小生一追,
使此子成立。不枉此鬼苦苦見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德也。”
知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愧民牧矣!
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待下官盡數追取出來。”直生道:“待小生去尋著其子,
才有主腦。”知縣道:“追明了家財,然後尋其子來給還,未為遲也,不可先漏
機關。”直生道:“大人主張極當。”知縣叫直生出外邊伺候,密地僉個小票,
竟拿劉念嗣原妻房氏到官。
元來這個房氏,小名恩娘,體態風流,情性yin6*盪。初嫁劉家,雖則家道殷厚,
爭奈劉生稟賦羸弱,遇敵先敗,盡力奉承,終不愜意。所以得虛怯之病,三年而
死。劉家並無翁姑伯叔之親,只憑房氏作主,守孝終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滿一
年,就嫁了本處一個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年小三五歲,少年美貌,精力
強壯,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只恨丈夫死得遲了幾年。所以一家
所有,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連兒子多不顧了。兒子有時去看他,他一來怕晚夫
嫌忌,二來兒子漸長,這些與晚夫恣意取樂光景,終是礙眼,只是趕了出來。
“劉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個霹靂,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原妻房氏來,
驚得個不知頭腦,與晚夫商量道:“我身上無事,如何縣間來拿我?他票上有
‘劉家’二字,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么?”及問差人討票看,竟不知原告
是那個。卻是沒處躲閃,只得隨著差人到衙門裡來。幸德雖然跟著同去,案上無
名,不好見官,只帶得房氏當面。
知縣見了房氏,問道:“你是劉念嗣的原妻么?”房氏道:“當先在劉家,
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縣道:“誰問你後夫?你只說前夫劉念嗣身死,他的
家事怎么樣了?”房氏道:“原沒什麼大家事,死後兒子小,養小婦人不活,只
得改嫁了。”知縣道:“你丈夫託夢於我,說你卷擄家私,嫁了後夫。他有許多
東西在你手裡,我一一記得的,你可實招來。”房氏心中不信,賴道:“委實一
些沒有。”知縣叫把拶來拶了指,房氏忍著痛還說沒有。知縣道:“我且逐件問
你:你丈夫說,有錢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么?”房氏道:“沒有。”
知縣道:“田在某鄉,屋在某里,可有么?”房氏道:“沒有。”知縣道:“你
丈夫說,錢物細帳在減妝匣內,匙鑰在你身邊;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於床頂
上。如此明白的,你還要賴?”房氏起初見說著數目,已自心慌,還勉強只說沒
有;今見如此說了海底眼來,心中驚駭道:“是丈夫夢中告訴明白的!”便就遮
飾不出了,只得叩頭道:“誰想老爺知得如此備細,委實件件真有的。”知縣就
喚鬆了拶,登時押去,取了那減妝與紫漆箱來,當堂開看,與直生所寫的無一不
對。又問道:“還有白銀五百兩寄在親眷賴某家,可有的么?”房氏道:“是有
的。只為賴家欺小婦人是偷寄的東西,已後去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來還了。”
知縣道:“這個我自有處。”當下點一個差役,押了那婦人去尋他劉家兒子同來
回話。又分付請直秀才進來。知縣對直生道:“多被下官問將出來了,與先生所
寫一一皆同,可見鬼之有靈矣。今已押此婦尋他兒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尋,
若見了,同到此間,當面追給家財與他,也完先生一場為友的事。”直生謝道:
“此乃小生分內事,就當出去找尋他來。”
直生去了。知縣叫牢內取出一名盜犯來,密密分付道:“我帶你到一家去,
你只說劫來銀兩,多寄在這家裡的。只這等說,我寬你幾夜鎖押,賞你一頓點心。”
賊犯道:“這家姓甚么?”知縣道:“姓賴。”賊犯道:“姓得好!好歹賴他家
娘罷了。”知縣立時帶了許多緝捕員役,押鎖了這盜犯,一徑抬到這賴家來。賴
家是個民戶,忽然知縣相公抬進門來,先已慌做一團。只見眾人役簇擁知縣中間
坐了,叫賴某過來。賴某戰兢兢的跪倒。知縣道:“你良民不要做,卻窩頓盜贓
么?”賴某道:“小人頗知禮法,極守本分的,怎敢幹此非為之事?”知縣指著
盜犯道:“見有這賊招出姓名,說有現銀千兩,寄在你家,怎么賴得?”賴某正
要認看何人如此誣他,那盜犯受過分付,口裡便喊道:“是有許多銀兩藏在他家
的。”賴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認得這個人的,怎么誣得小人?”知縣道:“口
說無憑,左右動手前後搜著!賴某也自去做眼,不許乘機搶匿物事!”
那一乾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氣,打進房來,只除地皮不翻轉,把箱籠多搬
到官面前來。內中一箱沉重,知縣到叫打開來看。賴某曉得有銀子在裡頭的,著
了急,就喊道:“此是親眷所寄。”知縣道:“也要開看。”打將開來,果然滿
箱白物,約有四五百兩。知縣道:“這個明是盜贓了。”盜犯也趁口喊道:“這
正是我劫來的東西。”賴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親眷人家寡婦房氏之物。
他起身再醮,權寄在此,豈是盜贓?”知縣道:“信你不得,你寫個口詞到縣驗
看!”
賴某當下寫了個某人寄頓銀兩數目明白,押了個字,隨著到縣間來。卻好房
氏押出去,尋著了兒子,直生也撞見了,一同進縣裡回話。知縣叫賴某過來道:
“你方才說銀兩不是盜贓,是房氏寄的么?”賴某道:“是。”知縣道:“寄主
今在此,可還了他。果然盜情與你無乾,趕出去罷。”賴某見了房氏,對口無言,
只好直看,用了許多欺心,卻被賺了出來,又吃了一個虛驚,沒興自去了。
知縣喚過劉家兒子來看了,對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攜。而今帳目文
券俱已見在,只須去交點明白,追出銀兩也給與他去,這已後多是先生之事了。”
直生道:“大人神明,奸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銜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
幽冥見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無終,不但人非,難堪鬼責。”知縣道:
“先生誠感幽冥,故貴友猶相托。今鬼語無一不真,亡者之靈與生者之誼,可畏
可敬。豈知此一場鬼怪之事,卻勘出此一案來,真奇聞也!”當下就押房氏與兒
子出來,照帳目交收了物事,將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實僉管了,多是直生與他
經理。一個乞丐小廝,遂成富室之子。固是直生不負所托,也全虧得這一夜鬼話。
彼時晚夫幸德見房氏說是前夫託夢與知縣相公,故知得這等明白,心中先有
些害怕,夫妻二人怎敢違拗一些?後來曉得鬼來活現了一夜,托與直秀才的,一
發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頭痛腦熱,就生疑惑。後來破費了些錢鈔,薦度了幾
番,方得放心。可見人雖已死之鬼,不可輕負也。有詩為證:何緣世上多神鬼?
只為人心有不平。若使光明如白日,縱然有鬼也無靈。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舊鬼借新屍_二刻拍案驚奇原文_國學 子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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