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一

◎論十九首
【易論】
《易》者,卜筮之書也。挾策布卦,以分陰陽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
聖人之道也。聖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辭,而不在其數。數非聖人之所盡心也,然
《易》始於八卦,至於六十四,此其為書,未離乎用數也。而世之人皆恥其言
《易》之數,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紛紜迂闊而不可解,此高論之士所以不言歟?
夫《易》本於卜筮,而聖人開言於其間,以盡天下之人情。使其為數紛亂而不可
考,則聖人豈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無用之數哉!
今夫《易》之所謂九六者,老陰、老陽之數也。九為老陽而七為少陽,六為
老陰而八為少陰。此四數者,天下莫知其所為如此者也。或者以為陽之數極於九,
而其次極於七,故七為少而九為老。至於老陰,苟以為以極者而言也,則老陰當
十,而少陰當八。今少陰八而老陰反當其下之六,則又為之說曰,陰不可以有加
於陽,故抑而處之於下,使陰果不可以有加於陽也,而曷不曰老陰八而少陰六。
且夫陰陽之數,此天地之所為也,而聖人豈得與於其間而制其予奪哉。此其尤不
可者也。夫陰陽之有老少,此未嘗見於他書也,而見於《易》。易之所以或為老
或為少者,為夫揲蓍之故也。
故夫說者宜於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掛一歸奇。三揲之餘而以四
數之,得九而以為老陽,得八而以為少陰,得七而以為少陽,得六而以為老陰。
然而陰陽之所以為老少者,不在乎七ba6*九六也,七ba6*九六徒以為識焉耳。
老者,陰陽之純也。少者,陰陽之雜而不純者也。陽數皆奇而陰數皆偶,故
乾以一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為主。故乾之子皆二陰,而坤之女皆二
陽。老陽老陰者,乾坤是也。少陰少陽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
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
蓍,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陰陽之老少,於卦見之於爻,而於爻見之於揲。使其果
有取於七ba6*九六,則夫此三揲者,區區焉分其多少而各為處,果何以為也?今夫
三揲而皆少此,無以異於乾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無以異於坤之三爻
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無以異于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
此無以異於巽離兌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ba6*九六,此乃取以為識,而非其義之
所在,不可以強為之說也。
【書論】
愚讀《史記·商君列傳》,觀其改法易令,變更秦國之風俗,誅秦民之議令
者以數千人,黥太子之師,殺太子之傅,而後法令大行,蓋未嘗不壯其勇而有決
也。曰:“嗟夫,世俗之人,不可以慮始而可樂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陳其所知
而守其所學,以議天子之事,則事將有格而不得成者。
然及觀三代之書,至其將有以矯拂世俗之際,則其所以告諭天下者常丁寧激
切,亹亹而不倦,務使天下盡知其君之心,而又從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
以為如此而後從事。其言回曲宛轉,譬如平人自相議論而詰其是非。愚始讀而疑
之,以為近於濡滯迂遠而無決,然其使天下樂從而無黽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發
而無紛紜異同之論,此則王者之意也。故常以為當堯舜之時,其君臣相得之心,
歡然樂而無間,相與吁俞嗟嘆唯諾於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親。雖其有所相是
非論辨以求曲直之際,當亦無足怪者。
及至湯武征伐之際,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曉天下,此又其勢然
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勢闊遠而不同,天下有所欲為,而其匹夫匹婦私有異
論於天下,以齟齬其上之畫策,令之而不肯聽。當此之時,刑驅而勢脅之,天下
夫誰敢不聽從。而上之人,優遊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後從。此非王者之心,誰
能處而待之而不倦歟?
蓋盤庚之遷,天下皆咨嗟而不悅,盤庚為之稱其先王盛德明聖,而猶五遷以
至於今,今不承於古,恐天之斷棄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從也,則又曰,
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後將降爾罪,暨乃祖,先父亦將告我高后曰,作大戮於朕孫。
蓋其所以開其不悟之心,而諭之以其所以當然者,如此其詳也。
若夫商君則不然,以為要使汝獲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為,故無所求於眾人
之論,而亦無以告諭天下。然其事亦終於有成。是以後世之論,以為三代之治柔
懦不決。然此乃王霸之所以為異也。
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議及於百姓,以觀其
意之所向,及其不可聽也,則又反覆而諭之,以窮極其說,而服其不然之心,是
以其民親而愛之。嗚呼,此王霸之所為不同也哉。
【詩論】
自仲尼之亡,六經之道,遂散而不可解。蓋其患在於責其義之太深,而求其
法之太切。夫六經之道,惟其近於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而世之迂學,乃皆曲
為之說,雖其義之不至於此者,必強牽合以為如此,故其論委曲而莫通也。
夫聖人之為經,惟其《禮》與《春秋》合,然後無一言之虛而莫不可考,然
猶未嘗不近於人情。至於《書》出於一時言語之間,而《易》之文為卜筮而作,
故時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說,此其於法度已不如《春秋》之嚴矣。而況《詩》者,
天下之人,匹夫匹婦羈臣賤隸悲憂愉佚之所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傷其貧賤困
苦之憂,而自述其豐美盛大之樂,上及於君臣、父子,天下興亡、治亂之跡,而
下及於飲食、床笫、昆蟲、草木之類,蓋其中無所不具,而尚何以繩墨法度區區
而求諸其間哉!此亦足以見其志之無不通矣。夫聖人之於《詩》,以為其終要入
於仁義,而不責其一言之無當,是以其意可觀,而其言可通也。
今之《詩傳》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陽”、“出自北門,憂心殷殷”、“揚
之水,白石鑿鑿”、“終朝采綠,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維水泱泱”,若此
者,皆興也。而至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
有喬木,不可休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若此者,又皆興也。其意以為興者,有所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見其事。故凡《詩》
之為此事而作,其言有及於是物者,則必強為是物之說,以求合其事,蓋其為學
亦已勞矣。
且彼不知夫《詩》之體固有比矣,而皆合之以為興。夫興之為言,猶曰其意
云爾。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此非有所取乎雷也,蓋必其當時之所見而有動乎其意,
故後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說,此其所以為興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觀於《詩》,
其必先知比、興。若夫“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誠有取於其摯而有別,是以
謂之比而非興也。
嗟夫,天下之人,欲觀於《詩》,其必先知夫興之不可與比同,而無強為之
說,以求合其當時之事。則夫《詩》之意,庶乎可以意曉而無勞矣。
【禮論】
昔者商、周之際,何其為禮之易也。其在宗廟朝廷之中,籩豆、簠簋、牛羊、
酒醴之薦,交於堂上,而天子、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讓,獻酬百拜,樂作
於下,禮行於上,雍容和穆,終日而不亂。夫古之人何其知禮而行之不勞也?當
此之時,天下之人,惟其習慣而無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
是以其人入於其間,耳目聰明,而手足無所忤,其身安於禮之曲折,而其心不亂,
以能深思禮樂之意,故其廉恥退讓之節,睟然見於面而盎然發於其躬。夫是以能
使天下觀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氣。
至於後世風俗變易,更數千年以至於今,天下之事已大異矣。然天下之人,
尚皆記錄三代禮樂之名,詳其節目,而習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
之器皿,傴僂拳曲勞苦於宗廟朝廷之中,區區而莫得其紀,交錯紛亂而不中節,
此無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習也,而強使焉。甚矣夫,後世之好古也。
昔者上古之世,蓋嘗有巢居穴處,污樽抔飲,燔黍捭豚,蕢桴土鼓,而以為
是足以養生送死,而無以加之者矣。及其後世,聖人以為不足以大利於天下,是
故易之以宮室,新之以籩豆鼎俎之器,以濟天下之所不足,而盡去太古之法。惟
祭祀以交於鬼神,乃始薦其血毛,豚解而腥之,體解而爓之,以為是不忘本,
而非以為後世之禮不足用也。是以退而體其犬豕牛羊,實其簠簋籩豆鉶羹,以極
今世之美,未聞其牽於上古之說,選煗而不決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黻冕而
垂旒拱手而不知所為,而天下之人,亦且見笑之,是何所復望於其有以感發天下
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廟之祭,聖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靈,庶幾得而享
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飲食之際,而設其器用,薦其酒食,
皆從其生,以冀其來而安之。而後世宗廟之際,皆用三代之器,則是先祖終莫得
而安也。蓋三代之時,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為之高下大小之
制。今世之禮,坐於床,而食於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變。雖正使三代之聖
人生於今而用之,亦將以為便安。
故夫三代之視上古,猶今之視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復用矣,而其制禮之
意,尚可依仿以為法也。宗廟之祭,薦之以血毛,重之以體薦,有以存古之遺風
矣。而其餘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從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
社稷釋奠釋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則皆從其器,蓋周人之祭蠟與田祖也。吹
葦龠,擊土鼓,此亦各從其所安耳。
嗟夫,天下之禮宏闊而難言,自非聖人而何以處此。故夫推之而不明,講之
而不詳,則愚實有罪焉。唯其近於正而易行,庶幾天下安而從之,是則有取焉耳。
【春秋論】
事有以拂乎吾心,則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順適乎吾意,則吾言優柔而不怒。
天下之人,其喜哀樂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豈可以為怒之言耶?此天
下之人,皆能辨之。而至於聖人,其言丁寧反覆,布於方冊者甚多,而其喜怒好
惡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
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為聖人之
文章,非復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過。是以聖人之言,更為深遠而不可曉。且天
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將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則天下且以為病狂,而
聖人豈有以異乎人哉?不知其好惡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謂大惑也。
昔者仲尼刪《詩》於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於幽、厲失道之際,
而下訖於陳靈。自詩人以來,至於仲尼之世,蓋已數百餘年矣。愚嘗怪《大雅》、
《小雅》之詩,當幽、厲之時,而稱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終篇,又不
見幽、厲之暴虐,此誰知其為幽、厲之詩而非文、武、成、康之詩者!蓋察其辭
氣,有幽憂不樂之意,是以系之幽、厲而無疑也。
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天下之是非,雜然而觸乎其心,見惡而怒,見
善而喜,則求其是非之際,又可以求諸其言之喜怒之間矣。今夫人之於事,有喜
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則其言和而無傷。怒而言
之,則其言厲而不溫。怨而言之,則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於
仲孫湫之來,曰“齊仲孫來”。於季友之歸,曰“季子來歸”。此所謂喜之之言
也。於魯、鄭之易田,曰“鄭伯以璧假許田”。於晉文之召王,曰“天王狩於河
陽”。此所謂怒之之言也。於叔牙之殺,曰“公子牙卒”。於慶父之奔,曰“公
子慶父如齊”。此所謂怨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厲,怨之而深。此三者,
無以加矣。
至於《公羊》、《穀梁》之傳則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為訓也。夫日月之
不知,土地之不詳,何足以為喜,而何足以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
書曰“戎伐凡伯於楚丘”,而以為“衛伐凡伯”,《春秋》書曰“齊仲孫來”,
而以為“吳仲孫”,甚而至於變人之國。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
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觀其辭氣之所向而已矣。
【中庸論上】
甚矣,道之難明也。論其著者,鄙滯而不通;論其微者,汗漫不可考。其弊
始於昔之儒者,求為聖人之道而無所得,於是務為不可知之文,庶幾乎後世之以
我為深知之也。後之儒者,見其難知,而不知其空虛無有,以為將有所深造乎道
者,而自恥其不能,則從而和之曰然。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而聖人之道,
日以遠矣。
自子思作《中庸》,儒者皆祖之以為性命之說。嗟夫,子思者,豈亦斯人
徒歟?蓋嘗試論之。夫《中庸》者,孔氏之遺書而不完者也。其要有三而已矣。
三者是周公、孔子之所從以為聖人,而其虛詞蔓延,是儒者之所以為文也。是故
去其虛詞,而取其三。其始論誠明之所入,其次論聖人之道所從始,推而至於其
所終極,而其卒乃始內之於《中庸》。蓋以為聖人之道,略見於此矣。
《記》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夫誠
者,何也?樂之之謂也。樂之則自信,故曰誠。夫明者,何也?知之之謂也。知
之則達,故曰明。夫惟聖人,知之者未至,而樂之者先入,先入者為主,而待其
余,則是樂之者為主也。若夫賢人,樂之者未至,而知之者先入,先入者為主,
而待其餘,則是知之者為主也。樂之者為主,是故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行。知
之者為主,是故雖無所不知,而有所不能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
之者,不如樂之者。”知之者與樂之者,是賢人、聖人之辨也。好之者,是賢人
之所由以求誠者也。君子之為學,慎乎其始。何則?其所先入者,重也。知之多
而未能樂焉,則是不如不知之愈也。人之好惡,莫如好色而惡臭,是人之性也。
好善如好色,惡惡如惡臭,是聖人之誠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
孔了蓋長而好學,適周觀禮,問於老聃、師襄之徒,而後明於禮樂。五十而
後讀《易》,蓋亦有晚而後知者。然其所先得於聖人者,是樂之而已。孔子厄於
陳、蔡之間,問於子路、子貢,二子不悅,而子貢又欲少貶焉。是二子者,非不
知也,其所以樂之者未至也。且夫子路能死於衛,而不能不慍於陳、蔡,是豈其
知之罪耶?故夫弟子之所為從孔子游者,非專以求聞其所未聞,蓋將以求樂其所
有也。明而不誠,雖挾其所有,倀倀乎不知所以安之,苟不知所以安之,則是可
與居安,而未可與居憂患也。夫惟憂患之至,而後誠明之辨,乃可以見。由此觀
之,君子安可以不誠哉!
【中庸論中】
君子之欲誠也,莫若以明。夫聖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於人情。不循
其本,而逆觀之於其末,則以為聖人有所勉強力行,而非人情之所樂者。夫如是,
則雖欲誠之,其道無由。故曰“莫若以明”。使吾心曉然,知其當然,而求其樂。
今夫五常之教,惟禮為若強人者。何則?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惡勞苦,今吾必
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磬折百拜以為禮;人情莫不樂富貴而羞貧賤,今吾必也使之
不敢自尊,而揖讓退抑以為禮;用器之為便,而祭器之為貴;褻衣之為便,而袞
冕之為貴;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樂欲其不已,而不得終日;此禮之所以為
強人而觀之於其末者之過也。盍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
而將惟安之求,則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則將裸
袒而不顧,苟為裸袒而不顧,則吾無乃亦將病之!夫豈獨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
婦,莫不病之也,苟為病之,則是其勢將必至於磬折而百拜。由此言之,則是磬
折而百拜者,生於不欲裸袒之間而已也。夫豈惟磬折百拜,將天下之所謂強人者,
其皆必有所從生也。辨其所從生,而推之至於其所終極,是之謂明。
故《記》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
聖人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能焉。”
君子之道,推其所從生而言之,則其言約,約則明。推其逆而觀之,故其言費,
費則隱。君子欲其不隱,是故起於夫婦之有餘,而推之至於聖人之所不及,舉天
下之至易,而通之於至難,使天下之安其至難者,與其至易,無以異也。
孟子曰:“簞食豆羹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
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向為身死
而不受,今為朋友妻妾之奉而為之,此之謂失其本心。且萬鍾之不受,是王公大
人之所難,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而較其輕重,是何以異於匹夫匹婦之所能行,
通而至於聖人之所不及?故凡為此說者,皆以求安其至難,而務欲誠之者也。天
下之人,莫不欲誠,而不得其說,故凡此者,誠之說也。
【中庸論下】
夫君子雖能樂之,而不知中庸,則其道必窮。《記》曰:“君子遵道而行,
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非其信道之不篤也,非其力行之不至也,得其偏
而忘其中,不得終日安行乎通途,夫雖欲不廢,其可得耶?《記》曰:“道之不
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以為過者之難歟,復之中者之難
歟?宜若過者之難也。然天下有能過而未有能中,則是復之中者之難也。
《記》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bai6*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既不可過,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曰:未也。孟子曰:“執中為近。執中無
權,猶執一也。”《書》曰:“不協於極,不罹於咎,皇則受之。”又曰:“會
其有極,歸其有極。”而《記》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皇極者,
有所不極,而會於極;時中者,有所不中,而歸於中。吾見中庸之至於此而尤難
也,是有小人之中庸焉。有所不中,而歸於中,是道也,君子之所以為時中,而
小人之所以為無忌憚。《記》曰:“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嗟夫,道之難言也,有小人焉,因其近似而竊其名,聖人憂思恐懼,是故反
復而言之不厭。何則?是道也,固小人之所竊以自便者也。君子見危則能死,勉
而不死,以求合於中庸。見利則能辭,勉而不辭,以求合於中庸。小人貪而苟免,
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為惡鄉原也。一鄉皆稱原人焉,
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曰:“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
斯世也,善期可矣。”以古之人為迂,而以今世之所善為足以已矣,則是不亦近
似於中庸耶?故曰:“惡紫,恐其亂朱也,惡莠,恐其亂苗也。”何則?惡其似
也。
信矣中庸之難言也。君子之欲從事乎此,無循其跡而求其味,則幾矣。《記》
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論好德錫之福】
昔聖人既陳五常之道,而病天下不能萬世而常行也,故為之大中之教曰:
“賢者無所過,愚者無所不及。”是之謂皇極。極之於人也,猶方之有矩也,猶
圓之有規也,皆有以繩乎物者也。聖人安焉而入乎其中,賢者俛而就之,愚者
跂而及之。聖人以為俛與跂者,皆非其自然,而猶有以強之者。故於皇極之中,
又為之言曰:“苟有過與不及,而要其終可以歸皇極之道者,是皇極而已矣。”
故《洪範》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於極,不罹於咎,
皇則受之。”又悲天下有為善之心而不得為善之利也,有求中之志而不知求中之
道也,故又為之言曰:“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
極。”聖人之待天下如此其廣也,其誘天下之人,不忍使之至於罪戾,如此其勤
且備也。天下未有好德之實,而自言曰“予攸好德”,聖人以為是亦有好德之心
矣,故受而爵祿之。天下之為善而未協於中也,則受而教誨之。
又恐夫民之愚而不我從也,故遜其言卑其色以下之。如是而不從,然後知其
終不可以教誨矣。故又為之言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於而家,
時人斯其辜,於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且夫其始也,恐天下之
人有可以至於皇極之道,而上之人不誘而教誨之也。故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
福”。其終也,恐天下之以虛言而取其爵祿也。故曰“於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
其作汝用咎”。蓋聖人之用心,憂其始之不幸,而懼其終之至於僥倖也。故其言
如此之詳備。
夫君子小人,不可以一道待也。故皇極之中,有待小人之道,不協於極,而
猶受之。至於待君子之道,何其責之深也。曰:“無偏無黨,無反無側,無有作
好,無有作惡,而後可以合於皇極。”然則先王御天下之術,蓋用此歟?
【論鄭伯克段於鄢(隱元年)】
《春秋》之所深譏、聖人之所哀傷而不忍言者三;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
於戚,齊國夏、衛石曼姑帥師圍戚,而父子之恩絕;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而夫
婦之道喪;鄭伯克段於鄢,而兄弟之義亡。此三者,天下之大戚也。夫子傷之,
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故其言尤為深且遠也。
且夫蒯聵之得罪於靈公,逐之可也,逐之而立其子,是召亂之道也。使輒上
之不得從王父之言,下之不得從父之令者,靈公也。故書曰:“晉趙鞅帥師納衛
世子蒯聵於戚。”蒯聵之不去世子者,是靈公不得乎逐之之道。靈公何以不得乎
逐之之道?逐之而立其子也。魯桓公千乘之君,而陷於一婦人之手,夫子以為文
姜之不足譏,而傷乎桓公制之不以漸也,故書曰:“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言
其禍自公作也。段之禍生於愛。鄭莊公之愛其弟也,足以殺之耳。孟子曰:“舜
封象於有庳,使之源源而來,不及以政。”孰知夫舜之受其弟之深,而鄭莊公賊
之也。當太叔之據京城,取廩延以為己邑,雖舜復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書曰
“鄭伯克段於鄢”,而不曰“鄭伯殺其弟段”。以為當斯時,雖聖人亦殺之而已
矣。夫婦、父子、兄弟之親,天下之至情也,而相殘之禍至如此,夫豈一日之故
哉!
《穀梁》曰:“克,能也,能殺也。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段不稱弟,
不稱公子,賤段而甚鄭伯也。於鄢,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甚
之也。然則為鄭伯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嗚呼!以兄弟之親,至交
兵而戰,固親親之道絕已久矣。雖緩追逸賊,而其存者幾何,故曰於斯時也,雖
聖人亦殺之而已矣。然而聖人固不使至此也。《公羊傳》曰:“母欲立之,己殺
之,如勿與而已矣。”而又區區於當國內外之言,是何思之不遠也。《左氏》以
為段不弟,故不稱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求聖人之意,若《左氏》
可以有取焉。
【論鄭伯以璧假許田(桓元年)】
鄭伯以璧假許田,先儒之論多矣,而未得其正也。先儒皆知夫《春秋》立法
之嚴,而不知其甚寬且怒也;皆知其譏不義,而不知其譏不義之所由起也。
鄭伯以璧假許田者,譏隱而不譏桓也。始其謀以周公之許田而易泰山之祊
者,誰也?受泰山之祊而入之者,誰也?隱既已與人謀而易之,又受泰山之
祊而入之,然則為桓公者,不亦難乎!夫子知桓公之無以辭於鄭也,故譏隱而
不譏桓。何以言之?《隱·八年》書曰“鄭伯使宛來歸祊”;又曰“庚寅,我
入祊”。入祊雲者,見魯之果入泰山之祊也。則是隱公之罪既成而不可變
矣,故《桓·元年》書曰“鄭伯以璧假許田”而已。夫許田之入鄭,猶祊之入
魯也。書魯之入祊,而不書鄭之入許田,是不可以不求其說也。“鄭伯使宛來
歸祊”、“庚寅我入祊”,是鄭之業歸,而魯之入之也。“鄭伯以璧假許田”
者,見鄭之來請,不見魯之與之也。見鄭之來請而不見魯之與之者,見桓公之無
以辭於鄭也。嗚呼,作而不義,使後世無以辭焉,則夫子之罪隱深矣。
夫善觀《春秋》者,觀其意之所向而得之,故雖夫子之復生,而無以易之也。
《公羊》曰:“曷為系之許?近許也,諱取周田也。”《穀梁》曰:“假不言以,
以,非假也。非假而曰假,諱易地也。”春秋之所為諱者三,為尊者諱故,為親
者諱敗,為賢者諱過。魯,親者也,非敗之為諱,而取易之為諱,是夫子之私魯
也。
【論取郜大鼎於宋(桓二年)】
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舉三代全盛之法,以治僥倖苟且之風,而歸之於
至正而已矣。三代之盛時,天子秉至公之義,而制諸侯之予奪,故勇者無所加乎
怯,弱者無所畏乎強,匹夫懷璧而千乘之君莫之最取焉。此王道之所由興也。周
衰,諸侯相關,而強有力者制其予奪,邾、莒、滕、薛之君,惴惴焉保其首領不
暇,而齊、晉、秦、楚有吞諸侯之心。孔子慨然嘆曰:“久矣,諸侯之恣行也,
後世將有王者作而不遇焉,命也。”故《春秋》之法,皆所以待後世王者之作而
舉行之也。鐘鼎龜玉,夫子之所以分諸侯,使諸侯相傳而世守也。
《桓·二年》:“取郜大鼎於宋。戊申,納於太廟。”且夫鼎也,不幸使齊
挈而有之,是齊鼎也,是百傳而不易,未可知也。仲尼曰不然。是鼎也,何為而
在魯之太廟?曰,取之宋。宋安得之?曰,取之郜,故書曰郜鼎。郜之得是鼎也,
得之天子。宋以不義取之,而又以與魯也。後世有王者作,舉《春秋》之法而行
之,魯將歸之宋,宋將歸之郜,而後已也。昔者子路問孔子所以為政之先?子曰:
“必也正名乎!”故《春秋》之法,尤謹於正名,至於一鼎之微而不敢忽焉,聖
人之用意蓋深如此。
夫以區區之魯無故而得器,是召天下之爭也。楚王求鼎於周,王曰:“周不
愛鼎,恐天下以器仇楚也。”鼎入宋而為宋,入魯而為魯,安知夫秦、晉、齊、
楚之不動其心哉!故書曰郜鼎,明魯之不得有以塞天下之爭也。《穀梁傳》曰
“納者,內弗受也。”以為周公不受也。又曰:“號從中國,名從主人。”而
《左氏》記臧哀伯之諫。愚於《公羊》有取焉,曰:“器從名,地從主人。宋始
以不義取之,故謂之郜鼎。至於地之與人則不然,俄而可以為其有矣。”善乎斯
言,吾有取之。
【論齊侯衛侯胥命於蒲(桓三年)】
荀卿有言曰:“《春秋》善胥命。《詩》非屢盟,其心一也。”敢試論之。
謹按《桓·三年》書“齊侯、衛侯胥命於蒲”,說《春秋》者均曰近正。所
謂近正者,以其近古之正也。古者相命而信,約言而退,未嘗有歃血之盟也。今
二國之君,誠信協同,約言而會,可謂近古之正者已。
何以言之?《春秋》之時,諸侯競騖,爭奪日尋,拂違王命,糜爛生聚,前
日之和好,後日之戰攻,曾何正之尚也。觀二國之君胥命於蒲,自時厥後,不相
侵伐,豈與夫前日之和好、後日之戰攻者班也,故聖人於《春秋》止一書胥命而
已。荀卿謂之善者,取諸此也。
然則齊也,衛也,聖人果善之乎?曰,非善也,直譏爾。曷譏爾?譏其非正
也。《周禮》大宗伯掌六禮以諸侯見王為文,乃有春朝、夏宗、秋覲、冬遇、時
會、眾同之法,言諸侯非此六禮,罔得逾境而出矣。不識齊、衛之君,以春朝相
命而出耶?以夏宗相命而出耶?或以秋覲相命而出耶?以冬遇相命而出耶?或以
時會相命而出耶?眾同相命而出耶?非春朝、夏宗、秋覲、冬遇、時會、眾同而
出,則私相為會耳。私相為會,匹夫之舉也。以匹夫之舉,而謂之正,其可得乎?
宜乎聖人大一王之法而誅之也。然而聖人之意,豈獨誅齊、衛之君而已哉,所以
正萬世也。荀卿不原聖人書經之法,而徒信傳者之說,以謂“《春秋》善胥命”,
失之遠矣,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諸侯之賢者,固亦鮮矣,奚待於齊、衛
之君而善其胥命耶?信斯言也,則奸人得以勸也,未嘗聞聖人作《春秋》而勸奸
人也。
【論禘於太廟用致夫人(僖八年)】
甚哉,去聖之久遠,三《傳》紛紛之不同,而莫或折之也。禘於太廟用致夫
人。《左氏》曰:“禘而致哀姜,非禮出。凡夫人不薨於寢,不殯於廟,不赴於
同,不祔於姑,則弗致也。”《公羊》曰:“夫人何以不氏,則以妾為妻也。蓋
聘於楚而協於齊,媵女之先至者也。”《穀梁》曰:“成風也。言夫人而不言氏
姓,非夫人也,立妾之詞,非正也。”
夫人之,我可以不夫人乎?夫人卒葬之,我可以不卒葬之乎?一則以宗廟臨
之而後貶焉,一則以外之弗夫人而見正焉。三家之說,《左氏》疏矣。夫人與公,
一體也。有曰公曰夫人既葬,公以謚配公,夫人以謚配氏,此其不易之例也。蓋
有既葬稱謚,而不稱夫人者矣。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秦人來歸僖公
成風之襚,而未有不稱謚而稱夫人也。《公羊》之說,又非人情,無以信於後
世。以齊楚之強,齊能脅魯使以其媵女為夫人,而楚乃肯安然使其女降為妾哉?
皮甚可怪也。且夫成風之為夫人,非正也。《春秋》以為非正而不可以廢焉,故
與之不足之文而已矣。方其存也,不可以不稱夫人而去其氏,及其沒也,不可以
不稱謚而去其夫人。皆所以未不足於成風也。況乎禘周公而“周致”焉,則其罪
固已不容於貶矣。故《公羊》曰:“用者不宜用者也,致者不宜致者也。禘用致
夫人,非禮也。”
【論閏月不告朔猶朝於廟(文六年)】
《春秋》之文同,其所以為文異者,君子觀其意之所在而已矣。先儒之“論
閏月不告朔者,牽乎“猶朝於廟”之說而莫能以自解也。《春秋》之所以書“猶”
者二“曰如此而猶如此者,甚之之詞也。“辛巳有事於太廟,仲遂卒於垂,壬午
猶繹”是也。曰不如此而猶如此者,幸之之詞也。“不郊猶三望閏月”、“不告
朔猶朝於廟”是也。
夫子傷周道之殘缺,而禮樂文章之壞也。故區區焉掇拾其遺亡,以為其全不
可得而見矣,得見一二斯可矣。故書曰“猶朝於廟”者,傷其不告朔而幸其猶朝
於廟也。夫子之時,告朔之禮亡矣,而有餼羊者存焉。夫子猶不忍去,以志周公
之典,則其朝於廟者,乃不如餼羊之足存歟!《公羊傳》曰:“曷為不言告朔?
天無是月也。”《穀梁傳》曰:“閏月者,附月之餘日也,天子不以告朔而喪事
不數也。”而皆曰:“猶者,可以已也”。是以其幸之之詞而甚之之詞,宜其為
此異端之說也。且夫天子諸侯之所為告朔聽政者,以為天歟為民歟?天無是月而
民無是月歟?彼其孝子之心,不欲因閏月以廢喪紀,而人君乃欲假此以廢政事歟?
夫周禮樂之衰,豈一日之故,有人焉開其端而莫之禁,故其漸逐至於掃地而
不可救。《文·十六年》:“夏六月,公四不視朔。”《公羊傳》曰:“公有疾
也。何言乎公有疾不視朔?自是公無疾不視朔也。”故夫有疾而不視朔者,無疾
而不視朔之原也。閏月而不告朔者,常月而不告朔之端也。聖人憂焉,故謹而書
之,所以記禮之所由廢也。
《左氏傳》曰:“閏以正時,是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於是乎在。不
告閏朔,棄時政也,何以為民?”而杜預以為雖朝於廟,則如勿朝,以釋經之所
書“猶”之意,是亦曲而不通矣。
【論用郊(成十七年)】
先儒之論,或曰魯郊僣也,《春秋》譏焉,非也。魯郊僣也,而《春秋》之
所譏者,當其罪也。賜魯以天子之禮樂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禮樂者,伯禽也。
《春秋》之譏魯郊也,上則譏成王,次則譏伯禽。成王、伯禽不見於《春秋》,
而夫子無所致其譏也。無所致其譏而不譏焉,《春秋》之所以求信天下也。夫以
魯而僣天子之郊,其罪惡如此之著也。夫子以為無所致其譏而不譏焉,則其譏之
者,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
郊之書於《春秋》者,其類有三。書卜郊不從乃免牲者,譏卜常祀而不譏郊
也。鼷鼠食郊牛角,郊牛之口傷改卜牛者,譏養牲之不謹而不譏郊也。書四月、
五月、九月郊者,譏郊之不時而不譏郊也。非卜常祀、非養牲之不謹、非郊之不
時則不書,不書則不譏也。禘於太廟者,為致夫人而書也。有事於太廟者,為仲
遂卒而書也。《春秋》之書郊者,猶此而已。故曰不譏郊也。
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見之於周也。故因魯之所有天子之禮樂,
而記郊之變焉耳。《成·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公羊傳》曰:“用
者,不宜用者也,九月非所用郊也。”《穀梁傳》曰:“夏之始,猶可以承春。
以秋之末,承春之始,蓋不可矣。”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曰“用”者,著
其不時之甚也。杜預以為用郊從史文,或說用然後郊者,皆無取焉。
【論會於澶淵宋災故(襄三十年)】
春秋之時,忠信之道缺,大國無厭而小國屢叛,朝戰而夕會,夫子蓋厭之矣。
觀周之盛時,大宗伯所制朝覲、會同之禮,各有遠近之差,遠不至於疏而相忘,
近不至於數而相瀆。春秋之際,何其亂也,故曰春秋之盟,無信盟也,春秋之會,
無義會也。雖然,紛紛者,天下皆是也。夫子將譏之,而以為不可以勝譏之也,
故擇其甚者而譏焉。桓二年會於稷,以成宋亂。襄三十年會於澶淵,宋災故。皆
以深譏而切責之也。
《春秋》之書會多矣,書其所會而不書其所以會。書其所以會,桓之稷、襄
之澶淵而已矣。宋督之亂,諸侯將討之,桓公平之,不義孰甚焉?宋之災,諸侯
之大夫會,以謀歸其財,既而無歸,不信孰甚焉?非不義不信之甚,《春秋》之
譏不至於此也。《左氏》之論,得其正矣。
皆諸侯之大夫,而書曰某人某人會於澶淵,宋災故,尤之也。不書魯大夫,
諱之也。且夫見鄰國之災,匍匐而救之者,仁人君子之心也。既言而忘之,既約
而背之,委巷小人之事也。故書其始之為君子仁人之心,而後可以見後之為委巷
小人之事。《春秋》之意,蓋明白如此。而《公羊傳》曰:“會未有言其所為者,
此言其所為何?錄伯姬也。”且《春秋》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區區焉為人
死錄之,是何夫子之志不廣也!《穀梁》曰:“不言災故,則無以見其為善;澶
淵之會,中國不侵夷狄,夷狄不入中國,無侵伐八年,善之也,晉趙武、楚建之
力也。”如《穀梁》之說,宋之盟可謂善矣,其不曰息兵故,何也?嗚呼!《左
氏》得其正矣。
【論黑肱以濫來奔(昭三十一年)】
諸侯之義,守先君之封土,而不敢有失也,守天子之疆界,而不敢有過也。
故夫以力而相守,以兵而相侵者,《春秋》之所謂暴君也。侵之雖不以兵,奪之
雖不以力,而得之不義者,《春秋》之所謂汙君也,鄭伯以璧假許田,晉侯使韓
穿來言汶陽之田歸之於齊,此諸侯之以不義而取魯田者也。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
莒牟夷以防茲來奔,黑肱以濫來奔,此魯之以不義而取諸侯之田者也。諸侯以不
義而取魯田,魯以不義而取侯之田,皆不容於《春秋》者也。
夫子之於庶其、牟夷、黑肱也責之薄,而於魯也罪之深。彼其竊邑叛君為穿
窬之事,市人屠沽且羞言之,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譏哉?夫魯,周公之後,守天
子之東藩,招聚小國叛亡之臣,與之為盜竊之事,孔子非傷而悼痛之,故於三叛
之人,具文直書而無隱諱之詞,蓋其罪魯之深也。先儒之說,區區於叛人之過惡,
其論固已狹矣。且夫《春秋》豈為穿窬竊盜之人而作哉?使天下之諸侯,皆莫肯
容夫如此之人,而穿窬盜竊之事,將不禁而自絕,此《春秋》之所以用意於其本
也。《左氏》曰:“或求名而不得,或欲蓋而名彰。書齊豹盜,三叛人名。”而
《公羊》之說,最為疏謬,以為叔術之後而通濫於天下,故不系黑肱於邾。嗚呼,
誰謂孔子而賢叔術耶?
蓋嘗論之。黑肱之不系邾也,意其若欒盈於之不繫於晉歟?欒盈既奔齊,而
還入曲沃以叛,故書曰“欒盈入於晉”。黑肱或者既絕於邾,而歸竊其邑以叛歟?
當時之簡牘既亡,其詳不可得而聞矣。然以類而求之,或亦然歟?《穀梁》曰:
“不言邾,別乎邾也;不言濫子,非天子之所封也。”此尤迂闊而不可用矣。
【論春秋變周之文(何休解)】
三家之傳,迂誕奇怪之說,《公羊》為多,而何休又從而附成之。後之言
《春秋》者,黜周王魯之學與夫讖緯之書者,皆祖《公羊》。《公羊》無明文,
何休因其近似而附成之。愚以為何休,《公羊》之罪人也。凡所謂《春秋》變周
之文從商之質者,皆出於何氏,愚未嘗觀焉。滕侯、薛侯來朝。齊侯使其弟年來
聘。何休曰:質家親親。故先滕侯而加錄齊侯之母弟。且夫親親者,周道也。先
宗盟而後異姓者,周制也。鄭忽出奔衛。《公羊傳》曰:“忽何以名?春秋伯、
子、男一也。詞無所貶。”何休曰:“商爵三等,春秋變周五等之爵而從焉。
《記》:“諸侯失地名。”而文十二年郕伯來奔,《公羊》亦曰:“何以不名?
兄弟詞也。”忽之出奔,其為失國,豈不甚明,而《春秋》獨無貶焉。雖然,
《公羊》何為而為此說也?《春秋》未逾年之君皆稱子,而忽獨不然,此《公羊》
之所以為此說也。且《春秋》之書,夫豈一概。衛宣未葬,而嗣子稱侯以出會,
書曰“及宋公衛侯燕人戰”。鄭忽外之撫援,內之無黨,一夫作難,奔走無告,
鄭人賤之,故赴以名,書曰“顧忽出奔衛”。衛侯未逾年之君也,鄭忽亦未逾年
之君也,因其自侯之而侯之,因其自名而名之,皆所以變常而示譏也。且夫以例
而求《春秋》者,乃愚儒之事也。孔子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又曰
“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由此觀之,夫子皆有取於三代,而周居多焉。況乎采
周公之集以作《春秋》,而曰變周之文者,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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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一_蘇軾集原文_國學 集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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