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三 列傳第十一

○陳友諒 張士誠 方國珍 明玉珍
陳友諒,沔陽漁家子也。本謝氏,祖贅於陳,因從其姓。少讀書,略通文義。
有術者相其先世墓地,曰“法當貴”,友諒心竊喜。嘗為縣小吏,非其好也。徐
壽輝兵起,友諒往從之,依其將倪文俊為簿掾。
壽輝,羅田人,又名真一,業販布。元末盜起,袁州僧彭瑩玉以妖術與麻城
鄒普勝聚眾為亂,用紅巾為號,奇壽輝狀貌,遂推為主。至正十一年九月陷蘄水
及黃州路,敗元威順王寬徹不花。遂即蘄水為都,稱皇帝,國號天完,建元治平,
以普勝為太師。未幾,陷饒、信。明年分兵四出,連陷湖廣、江西諸郡縣。遂破
昱嶺關,陷杭州。別將趙普勝等陷太平諸路。勢大振。然無遠志,所得不能守。
明年為元師所破,壽輝走免。已而復熾,遷都漢陽,為其丞相倪文俊所制。
十七年九月,文俊謀弒壽輝,不克,奔黃州。時友諒隸文俊麾下,數有功,
為領兵元帥。遂乘釁殺文俊,並其兵,自稱宣慰使,尋稱平章政事。
明年,陷安慶,又破龍興、瑞州,分兵取邵武、吉安,而自以兵入撫州。已,
又破建昌、贛、汀、信、衢。
當是時,江以南惟友諒兵最強。太祖之取太平也,與為鄰。友諒陷元池州,
太祖遣常遇春擊取之,由是數相攻擊。趙普勝者,故驍將,號“雙刀趙”。初與
俞通海等屯巢湖,同歸太祖,叛去歸壽輝。至是為友諒守安慶,數引兵爭池州、
太平,往來掠境上。太祖患之,啖普勝客,使潛入友諒軍間普勝。普勝不之覺,
見友諒使者輒訴功,悻悻有德色。友諒銜之,疑其貳於己,以會師為名,自江州
猝至。普勝以燒羊逆於雁漢。甫登舟,友諒即殺普勝,並其軍。乃以輕兵襲池州,
為徐達等擊敗,師盡覆。
始友諒破龍興,壽輝欲徙都之,友諒不可。未幾,壽輝遽發漢陽,次江州。
江州,友諒治所也,伏兵郭外,迎壽輝入,即閉城門,悉殺其所部。即江州為都,
奉壽輝以居,而自稱漢王,置王府官屬。遂挾壽輝東下,攻太平。太平城堅不可
拔,乃引巨舟薄城西南。士卒緣舟尾攀堞而登,遂克之。志益驕。進駐采石磯,
遣部將陽白事壽輝前,戒壯士挾鐵撾擊碎其首。壽輝既死,以採石五通廟為行殿,
即皇帝位,國號漢,改元大義,太師鄒普勝以下皆仍故官。會大風雨,群臣班沙
岸稱賀,不能成禮。
友諒性雄猜,好以權術馭下。既僣號,盡有江西、湖廣之地,恃其兵強,欲
東取應天。太祖患友諒與張士誠合,乃設計令其故人康茂才為書誘之,令速來。
友諒果引舟師東下,至江東橋,呼茂才不應,始知為所紿。戰於龍灣,大敗。潮
落舟膠,死者無算,亡戰艦數百,乘輕舸走。張德勝追敗之慈湖,焚其舟。馮國
勝以五翼軍蹙之,友諒出皂旗軍迎戰,又大敗。遂棄太平,走江州。太祖兵乘勝
取安慶,其將於光、歐普祥皆降。明年,友諒遣兵復陷安慶。太祖自將伐之,復
安慶,長驅至江州。友諒戰敗,夜挈妻子奔武昌。其將吳宏以饒降,王溥以建昌
降,胡廷瑞以龍興降。
友諒忿疆土日蹙,乃大治樓船數百艘,皆高數丈,飾以丹漆,每船三重,置
走馬棚,上下人語聲不相聞,艫箱皆裹以鐵。載家屬百官,盡銳攻南昌,飛梯衝
車,百道並進。太祖從子文正及鄧愈堅守,三月不能下,太祖自將救之。友諒聞
太祖至,撤圍,東出鄱陽湖,遇於康郎山。友諒集巨艦,連鎖為陣,太祖兵不能
仰攻,連戰三日,幾殆。已,東北風起,乃縱火焚友諒舟,其弟友仁等皆燒死。
友仁號五王,眇一目,有勇略,既死,友諒氣沮。是戰也,太祖舟雖小,然輕駛,
友諒軍俱艨艟巨艦,不利進退,以是敗。
太祖所乘舟檣白,友諒約軍士明日併力攻白檣舟。太祖知之,令舟檣盡白。
翌日復戰,自辰至午,友諒軍大敗。友諒欲退保鞵山,太祖已先扼湖口,邀其
歸路。持數日,友諒謀於眾。右金吾將軍曰:“出湖難,宜焚舟登入,直趨湖南
圖再舉。”左金吾將軍曰:“此示弱也,彼以步騎躡我,進退失所據,大事去矣。”
友諒不能決,既而曰:“右金吾言是也。”左金吾以言不用,舉所部來降。右金
吾知之,亦降。友諒益困。太祖凡再移友諒書,其略曰:“吾欲與公約從,各安
一方,以俟天命。公失計,肆毒於我。我輕師間出,奄有公龍興十一郡,猶不自
悔禍,復構兵端。一困於洪都,再敗於康郎,骨肉將士重罹塗炭。公即幸生還,
亦宜卻帝號,坐待真主,不則喪家滅姓,悔晚矣。”友諒得書忿恚,不報。久之
乏食,突圍出湖口。諸將自上流邀擊之,大戰涇江口。漢軍且斗且走,日暮猶不
解。友諒從舟中引首出,有所指捴,驟中流矢,貫晴及顱死。軍大潰,太子善兒
被執。太尉張定邊夜挾友諒次子理,載其屍遁還武昌。友諒豪侈,嘗造鏤金床甚
工,宮中器物類是。既亡,江西行省以床進。太祖嘆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
異!”命有司毀之。友諒僣號凡四年。
子理既還武昌,嗣偽位,改元德壽。是冬,太祖親征武昌。明年二月再親征。
其丞相張必先自岳州來援,次洪山。常遇春擊擒之,徇於城下。必先,驍將也,
軍中號“潑張”,倚為重。及被擒,城中大懼,由是欲降者眾。太祖乃遣其故臣
羅復仁入城招理。理遂降,入軍門,俯伏不敢視。太祖見理幼弱,掖之起,握其
手曰:“吾不汝罪也。”府庫財物恣理取,旋應天,授爵歸德侯。
友諒之從徐壽輝也,其父普才止之。不聽。及貴,往迎之。普才曰:“汝違
吾命,吾不知死所矣。”普才五子:長友富,次友直,又次友諒,又次友仁、友
貴。友仁、友貴前死鄱陽。太祖平武昌,封普才承恩侯,友富歸仁伯,友直懷恩
伯,贈友仁康山王,命所司立廟祀之,以友貴祔。理居京師,邑邑出怨望語。帝
曰:“此童孺小過耳,恐細人蠱惑,不克全朕恩,宜處之遠方。”洪武五年,理
及歸義侯明升並徙高麗,遣元降臣樞密使延安答理護行。賜高麗王羅綺,俾善視
之。亦徙普才等滁陽。
熊天瑞者,本荊州樂工,從徐壽輝抄略江、湘間。後受陳友諒命,攻陷臨江、
吉安,又陷贛州。友諒俾以參知政事,守贛,兼統吉安、南安、南雄、韶州諸路。
久之,陽言東下,署其幟曰“無敵”,自稱金紫光祿大夫、司徒、平章軍國重事。
友諒不能制。陰圖取廣東,造戰艦於南雄,帥數萬眾趨廣州。元將何真以兵迎於
胥江。會天大雷雨,震其艦檣折,天瑞懼而還。太祖兵克臨江,遣常遇春等攻贛,
天瑞拒守五越月,至正二十五年正月,乃帥其養子元震肉袒詣軍門降。太祖宥之,
授指揮使。明年從攻浙西,叛降於張士誠,教士誠飛礮擊外軍。城中木石俱盡,
外軍多傷者。士誠滅,天瑞伏誅。
有周時中者,龍泉人,嘗為壽輝平章。後帥所部降,策天瑞必叛。後果如其
言。時中累官吏部尚書,出為鎮江知府,歷福建鹽運副使。
元震本姓田氏,善戰有名。遇春之圍贛也,元震竊出覘兵,遇春亦引數騎出,
猝與遇。元震不知為遇春也,過之。及遇春還,始覺,遂單騎前襲遇春。遇春遣
從騎揮刀擊之,元震奮鐵撾且斗且走。遇春曰:“壯男子也。”舍之。由是喜其
才勇。既從天瑞降,薦以為指揮使。天瑞誅,復故姓雲。
張士誠,小字九四,泰州白駒場亭人。有弟三人,並以操舟運鹽為業,緣私
作奸利。頗輕財好施,得群輩心。常鬻鹽諸富家,富家多陵侮之,或負其直不酬。
而弓手丘義尤窘辱士誠甚。士誠忿,即帥諸弟及壯士李伯升等十八人殺義,並滅
諸富家,縱火焚其居。入旁郡場,招少年起兵。鹽丁方苦重役,遂共推為主,陷
泰州。高郵守李齊諭降之,復叛。殺行省參政趙璉,並陷興化,結砦德勝湖,有
眾萬餘。元以萬戶告身招之。不受。紿殺李齊,襲據高郵,自稱誠王,僣號大周,
建元天祐。是歲至正十三年也。
明年,元右丞相脫脫總大軍出討,數敗士誠,圍高郵,隳其外城。城且下,
順帝信讒,解脫脫兵柄,削官爵,以他將代之。士誠乘間奮擊,元兵潰去,由是
復振。逾年,淮東飢,士誠乃遣弟士德由通州渡江入常熟。
十六年二月陷平江,並陷湖州、松江及常州諸路。改平江為隆平府,士誠自
高郵來都之。即承天寺為府第,踞坐大殿中,射三矢於棟以識。是歲,太祖亦下
集慶,遣楊憲通好於士誠。其書曰:“昔隗囂稱雄於天水,今足下亦擅號於姑蘇,
事勢相等,吾深為足下喜。睦鄰守境,古人所貴,竊甚慕焉。自今信使往來,毋
惑讒言,以生邊釁。”士誠得書,留憲不報。已,遣舟師攻鎮江。徐達敗之於龍
潭。太祖遣達及湯和攻常州。士誠兵來援,大敗,失張、湯二將,乃以書求和,
請歲輸粟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太祖答書,責其歸楊憲,歲輸五
十萬石。士誠復不報。
初,士誠既得平江,即以兵攻嘉興。元守將苗帥楊完者數敗其兵。乃遣士德
間道破杭州。完者還救,復敗歸。明年,耿炳文取長興,徐達取常州,吳良等取
江陰,士誠兵不得四出,勢漸蹙。亡何,徐達兵徇宜興,攻常熟。士德迎戰敗,
為前鋒趙德勝所擒。士德,小字九六,善戰有謀,能得士心,浙西地皆其所略定。
既被擒,士誠大沮。太祖欲留士德以招士誠。士德間道貽士誠書,俾降元。士誠
遂決計請降。江浙右丞相達識帖睦邇為言於朝,授士誠太尉,官其將吏有差。士
德在金陵竟不食死。士誠雖去偽號,擅甲兵土地如故。達識帖睦邇在杭與楊完者
有隙,陰召士誠兵。士誠遣史文炳襲殺完者,遂有杭州。順帝遣使征糧,賜之龍
衣御酒。士誠自海道輸糧十一萬石於大都,歲以為常。既而益驕,令其下頌功德,
邀王爵。不許。
二十三年九月,士誠復自立為吳王,尊其母曹氏為王太妃,置官屬,別治府
第於城中,以士信為浙江行省左丞相,幽達識帖睦邇於嘉興。元征糧不復與。參
軍俞思齊者,字中孚,泰州人,諫士誠曰:“向為賊,可無貢;今為臣,不貢可
乎?”士誠怒,抵案仆地,思齊即引疾去。當是時,士誠所據,南抵紹興,北逾
徐州,達於濟寧之金溝,西距汝、潁、濠、泗,東薄海,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
以士信及女夫潘元紹為腹心,左丞徐義、李伯升、呂珍為爪牙,參軍huang6*敬夫、蔡
彥文、葉德新主謀議,元學士陳基、右丞饒介典文章。又好招延賓客,所贈遺輿
馬、居室、什器甚具。諸僑寓貧無籍者爭趨之。
士誠為人,外遲重寡言,似有器量,而實無遠圖。既據有吳中,吳承平久,
戶口殷盛,士誠漸奢縱,怠於政事。士信、元紹尤好聚斂,金玉珍寶及古法書名
畫,無不充牣。日夜歌舞自娛。將帥亦偃蹇不用命,每有攻戰,輒稱疾,邀官
爵田宅然後起。甫至軍,所載婢妾樂器踵相接不絕,或大會游談之士,樗蒲蹴踘,
皆不以軍務為意。及喪師失地還,士誠概置不問。已,復用為將。上下嬉娛,以
至於亡。
太祖與士誠接境。士誠數以兵攻常州、江陰、建德、長興、諸全,輒不利去。
而太祖遣邵榮攻湖州,胡大海攻紹興,常遇春攻杭州,亦皆不能下。廖永安被執,
謝再興叛降士誠,會太祖與陳友諒相持,未暇及也。友諒亦遣使約士誠夾攻太祖,
而士誠欲守境觀變,許使者,卒不行。太祖既平武昌,師還,即命徐達等規取準
東,克泰州、通州,圍高郵。士誠以舟師溯江來援,太祖自將擊走之。達等遂拔
高郵,取淮安,悉定淮北地。於是移檄平江,數士誠八罪。徐達、常遇春帥兵自
太湖趨湖州,吳人迎戰於毗山,又戰於七里橋,皆敗,遂圍湖州。士誠遣朱暹、
五太子等以六萬眾來援,屯於舊館,築五砦自固。達、遇春築十壘以遮之,斷其
糧道。士誠知事急,親督兵來戰,敗於皂林。其將徐志堅敗於東遷,潘元紹敗於
烏鎮,升山水陸寨皆破,舊館援絕,五太子、朱暹、呂珍皆降。五太子者,士誠
養子,短小精悍,能平地躍丈余,又善沒水,珍、暹皆宿將善戰,至是降。達等
以徇於湖州。守將李伯升等以城降,嘉興、松江相繼降。潘原明亦以杭州降於李
文忠。
二十六年十一月,大軍進攻平江,築長圍困之。士誠距守數月。太祖貽書招
之曰:“古之豪傑,以畏天順民為賢,以全身保族為智,漢竇融、宋錢俶是也。
爾宜三思,勿自取夷滅,為天下笑。”士誠不報,數突圍決戰,不利。李伯升知
士誠困甚,遣所善客逾城說士誠曰:“初公所恃者,湖州、嘉興、杭州耳,今皆
失矣。獨守此城,恐變從中起,公雖欲死,不可得也。莫若順天命,遣使金陵,
稱公所以歸義救民之意,開城門,幅巾待命,當不失萬戶侯。且公之地,譬如博
者,得人之物而復失之,於公何損?”士誠仰觀良久曰:“吾將思之。”乃謝客,
竟不降。士誠故有勇勝軍號“十條龍”者,皆驍猛善斗,每被銀鎧錦衣出入陣中,
至是亦悉敗,溺萬里橋下死。最後丞相士信中礮死,城中洶洶無固志。二十七
年九月,城破,士誠收餘眾戰於萬壽寺東街,眾散走。倉皇歸府第,拒戶自縊。
故部將趙世雄解之。大將軍達數遣李伯升、潘元紹等諭意,士誠瞑目不答。舁出
葑門,入舟,不復食。至金陵,竟自縊死,年四十七。命具棺葬之。
方士誠之被圍也,語其妻劉曰:“吾敗且死矣,若曹何為?”劉答曰:“君
無憂,妾必不負君。”積薪齊雲樓下。城破,驅群妾登樓,令養子辰保縱火焚之,
亦自縊。有二幼子匿民間,不知所終。先是,huang6*敬夫等三人用事,吳人知士誠必
敗,有“黃菜葉”十七字之謠,其後卒驗雲。
莫天祐者,元末聚眾保無錫州,士誠招之。不從。以兵攻之,亦不克。士誠
既受元官,天祐乃降。士誠累表為同僉樞密院事。及平江既圍,他城皆下,惟天
祐堅守。士誠破,胡廷瑞急攻之,乃降。太祖以其多傷我兵,誅之。
李伯升仕士誠至司徒,既降,命仍故官,進中書平章同知詹事府事。嘗將兵
討平湖廣慈利蠻,又為征南右副將軍,同吳良討靖州蠻。後坐胡黨死。潘元明以
平章守杭州降,仍為行省平章,與伯升俱歲食祿七百五十石,不治事。雲南平,
以元明署布政司事,卒官。
士誠自起至亡,凡十四年。
方國珍,黃岩人。長身黑面,體白如瓠,力逐奔馬。世以販鹽浮海為業。元
至正八年,有蔡亂頭者,行剽海上,有司發兵捕之。國珍怨家告其通寇。國珍殺
怨家,遂與兄國璋、弟國瑛、國珉亡入海,聚眾數千人,劫運艘,梗海道。行省
參政朵兒只班討之,兵敗,為所執,脅使請於朝,授定海尉。尋叛,寇溫州。元
以孛羅帖木兒為行省左丞,督兵往討,復敗,被執。乃遣大司農達識帖睦邇招之
降。已而汝、潁兵起,元募舟師守江。國珍疑懼,復叛。誘殺台州路達魯花赤泰
不華,亡入海。使人潛至京師,賂諸權貴,仍許降,授徽州路治中。國珍不聽命,
陷台州,焚蘇之太倉。元復以海道漕運萬戶招之,乃受官。尋進行省參政,俾以
兵攻張士誠。士誠遣將御之崑山。國珍七戰七捷。會士誠亦降,乃罷兵。
先是,天下承平,國珍兄弟始倡亂海上,有司憚於用兵,一意招撫。惟都事
劉基以國珍首逆,數降數叛,不可赦。朝議不聽。國珍既授官,據有慶元、溫、
台之地,益強不可制。國珍之初作亂也,元出空名宣敕數十道募人擊賊。海濱壯
士多應募立功。所司邀重賄,不輒與,有一家數人死事卒不得官者。而國珍之徒,
一再招諭,皆至大官。由是民慕為盜,從國珍者益眾。元既失江、淮,資國珍舟
以通海運,重以官爵羈縻之,而無以難也。有張子善者,好縱橫術,說國珍以師
溯江窺江東,北略青、徐、遼海。國珍曰:“吾始志不及此。”謝之去。
太祖已取婺州,使主簿蔡元剛使慶元。國珍謀於其下曰:“江左號令嚴明,
恐不能與抗。況為我敵者,西有吳,南有閩。莫若姑示順從,藉為聲援以觀變。”
眾以為然。於是遣使奉書進黃金五十斤,白金百斤,文綺百匹。太祖復遣鎮撫孫
養浩報之。國珍請以溫、台、慶元三郡獻,且遣次子關為質。太祖卻其質,厚賜
而遣之;復使博士夏煜往,拜國珍福建行省平章事,弟國瑛參知政事,國珉樞密
分院僉事。國珍名獻三郡,實陰持兩端。煜既至,乃詐稱疾,自言老不任職,惟
受平章印誥而已。太祖察其情,以書諭曰:“吾始以汝豪傑識時務,故命汝專制
一方。汝顧中懷叵測,欲覘我虛實則遣侍子,欲卻我官爵則稱老病。夫智者轉敗
為功,賢者因禍成福,汝審圖之。”是時國珍歲歲治海舟,為元氵曹張士誠粟十
余萬石於京師,元累進國珍官至江浙行省左丞相衢國公,分省慶元。國珍受之如
故,特以甘言謝太祖,絕無內附意。及得所諭書,竟不省。太祖復以書諭曰:“
福基於至誠,禍生於反覆,隗囂、公孫述故轍可鑑。大軍一出,不可虛辭解也。”
國珍詐窮,復陽為惶懼謝罪,以金寶飾鞍馬獻。太祖復卻之。
已而苗帥蔣英等叛,殺胡大海,持首奔國珍,國珍不受,自台州奔福建。國
璋守台,邀擊之,為所敗,被殺,太祖遣使弔祭。逾年,溫人周宗道以平陽來降。
國珍從子明善守溫以兵爭。參軍胡深擊敗之,遂下瑞安,進兵溫州。國珍恐,請
歲輸白金三萬兩給軍,俟杭州下,即納土來歸。太祖詔深班師。
吳元年克杭州。國珍據境自如,遣間諜假貢獻名覘勝負,又數通好於擴廓帖
木兒及陳友定,圖為掎角。太祖聞之怒,貽書數其十二罪,復責軍糧二十萬石。
國珍集眾議,郎中張本仁、左丞劉庸等皆言不可從。有丘楠者,獨爭曰:“彼所
言均非公福也。惟智可以決事,惟信可以守國,惟直可以用兵。公經營浙東十餘
年矣,遷延猶豫,計不早定,不可謂智。既許之降,抑又倍焉,不可謂信。彼之
征師,則有詞矣,我實負彼,不可謂直。幸而扶服請命,庶幾可視錢俶乎?”
國珍不聽,惟日夜運珍寶,治舟楫,為航海計。
九月,太祖已破平江,命參政朱亮祖gong6*台州,國瑛迎戰敗走。進克溫州。征
南將軍湯和以大軍長驅抵慶元。國珍帥所部遁入海。追敗之盤嶼,其部將相次降。
和數令人示以順逆,國珍乃遣子關奉表乞降曰:“臣聞天無所不覆,地無所不載。
王者體天法地,於人無所不容。臣荷主上覆載之德舊矣,不敢自絕於天地,故一
陳愚衷。臣本庸才,遭時多故,起身海島,非有父兄相藉之力,又非有帝制自為
之心。方主上霆擊電掣,至於婺州,臣愚即遣子入侍,固已知主上有今日矣,將
以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餘潤。而主上推誠布公,俾守鄉郡,如故吳越事。臣
遵奉條約,不敢妄生節目。子姓不戒,潛構釁端,猥勞問罪之師,私心戰兢,
用是俾守者出迎。然而未免浮海,何也?孝子之於親,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臣
之情事適與此類。即欲面縛待罪闕廷,復恐嬰斧鉞之誅,使天下後世不知臣得罪
之深,將謂主上不能容臣,豈不累天地大德哉。”蓋幕下士詹鼎詞也。
太祖覽而憐之,賜書曰:“汝違吾諭,不即斂手歸命,次且海外,負恩實多。
今者窮蹙無聊,情詞哀懇,吾當以汝此誠為誠,不以前過為過,汝勿自疑。”遂
促國珍入朝,面讓之曰:“若來得毋晚乎!”國珍頓首謝。授廣西行省左丞,食
祿不之官。數歲,卒於京師。
子禮,官廣洋衛指揮僉事;關,虎賁衛千戶所鎮撫。關弟行,字明敏,善詩,
承旨宋濂嘗稱之。
劉仁本,字德元,國珍同縣人。元末進士乙科,歷官浙江行省郎中,與張本
仁俱入國珍幕。數從名士趙俶、謝理、朱右等賦詩,有稱於時。國珍海運輸元,
實仁本司其事。朱亮祖之下溫州也,獲仁本。太祖數其罪,鞭背潰爛死。余官屬
從國珍降者皆徙滁州,獨赦丘楠,以為韶州知府。
詹鼎者,寧海人,有才學。為國珍府都事,判上虞,有治聲。既至京,未見
用,草封事萬言,候駕出獻之。帝為立馬受讀,命丞相官鼎。楊憲忌其才,沮之。
憲敗,除留守經歷,遷刑部郎中,坐累死。明玉珍,隨州人。身長八尺余,目重
瞳子。徐壽輝起,玉珍與里中父老團結千餘人,屯青山。及壽輝稱帝,使人招玉
珍曰:“來則共富貴,不來舉兵屠之。”玉珍引眾降,以元帥守沔陽。與元將哈
麻禿戰湖中,飛矢中右目,遂眇。久之,玉珍帥斗船五十艘掠糧川、峽間,將引
還。時元右丞完者都募兵重慶,義兵元帥楊漢應募至,欲殺之而並其軍,不克。
漢走出峽,遇玉珍為言:“重慶無重兵,完者都與右丞哈麻禿不相能,若回船出
不意襲之,可取而有也。”玉珍意未決,部將戴壽曰:“機不可失也。可分船為
二,半貯糧歸沔陽,半因漢兵攻重慶,不濟則掠財物而還。”玉珍從其策,襲重
慶,走完者都,執哈麻禿獻壽輝。壽輝授玉珍隴蜀行省右丞。至正十七年也。
已而完者都自果州來,會平章朗革歹、參政趙資,謀復重慶,屯嘉定之大佛
寺,玉珍遣萬勝御之。勝,黃陂人,有智勇,玉珍寵愛之,使從己姓,眾呼為明
二,後乃複姓名。勝攻嘉定,半年不下。玉珍帥眾圍之,遣勝以輕兵襲陷成都,
虜朗革歹及資妻子。朗革歹妻自沉於江。以資妻子徇嘉定,招資降。資引弓射殺
妻。俄城破,執資及完者都、朗革歹歸於重慶,館諸治平寺,欲使為己用。三人
者執不可,乃斬於市,以禮葬之,蜀人謂之“三忠”。於是諸郡縣相次來附。
二十年,陳友諒弒徐壽輝自立。玉珍曰:“與友諒俱臣徐氏,顧悖逆如此。”
命以兵塞瞿塘,絕不與通。立壽輝廟於城南隅,歲時致祀。自立為隴蜀王,以劉
楨為參謀。
楨,字維周,瀘州人。元進士。嘗為大名路經歷,棄官家居。玉珍之攻重慶
也,道瀘,部將劉ze6*民薦之。玉珍往見,與語大悅,即日延至舟中,尊禮備至。
次年,楨屏人說曰:“西蜀形勝地,大王撫而有之,休養傷殘,用賢治兵,可以
立不世業。不於此時稱大號以系人心,一旦將士思鄉土,瓦解星散,大王孰與建
國乎。”玉珍善之,乃謀於眾,以二十二年春僣即皇帝位於重慶,國號夏,建元
天統。立妻彭氏為皇后,子升為太子。效周制,設六卿,以劉楨為宗伯。分蜀地
為八道,更置府州縣官名。蜀兵視諸國為弱,勝兵不滿萬人。玉珍素無遠略,然
性節儉,頗好學,折節下士。既即位,設國子監,教公卿子弟,設提舉司教授,
建社稷宗廟,求雅樂,開進士科,定賦稅,以十分取一。蜀人悉便安之。皆劉楨
為之謀也。
明年,遣萬勝由界首,鄒興由建昌,又指揮李某者由八番,分道攻雲南。兩
路皆不至,惟勝兵深入,元梁王走營金馬山。逾年,王挾大理兵擊勝,勝以孤軍
無繼引還。復遣興取巴州。久之,復更六卿為中書省樞密院,改冢宰戴壽、司馬
萬勝為左、右丞相,司寇向大亨、司空張文炳知樞密院事,司徒鄒興鎮成都,吳
友仁鎮保寧,司寇莫仁壽鎮夔關,皆平章事。
是歲,遣勝取興元,使參政江儼通好於太祖。太祖遣都事孫養浩報聘,遺玉
珍書曰:“足下處西蜀,予處江左,蓋與漢季孫、劉相類。近者王保保以鐵騎勁
兵,虎踞中原,其志殆不在曹操下,使有謀臣如攸、彧,猛將如遼、合阝,予兩
人能高枕無憂乎。予與足下實唇齒邦,願以孫劉相吞噬為鑑。”自後信使往返不
絕。
二十六年春,玉珍病革,召壽等諭曰:“西蜀險固,若協力同心,左右嗣子,
則可以自守。不然,後事非所知也。”遂卒。凡立五年,年三十六。
子升嗣,改元開熙,葬玉珍於江水之北,號永昌陵,廟號太祖。尊母彭氏為
皇太后,同聽政。升甫十歲,諸大臣皆粗暴,不肯相下。而萬勝與張文炳有隙,
勝密遣人殺之。文炳所善玉珍養子明昭,復矯彭氏旨縊殺勝。勝於明氏功最多,
其死,蜀人多憐之。吳友仁自保寧移檄,以清君側為名。升命戴壽討之。友仁遺
壽書謂:“不誅昭,則國必不安,眾必不服。昭朝誅,吾當夕至。”壽乃奏誅昭,
友仁入朝謝罪。於是諸大臣用事,而友仁尤專恣,國柄旁落,遂益不振。萬勝既
死,劉楨為右丞相,後三年卒。是歲,升遣使告哀於太祖,已,又遣使入聘。太
祖亦遣侍御史蔡哲報之。
洪武元年,太祖克元都,升奉書稱賀。明年,太祖遣使求大木。升遂並獻方
物。帝答以璽書。其冬,遣平章楊璟諭升歸命。升不從。璟復遺升書曰:
古之為國者,同力度德,同德度義,故能身家兩全,流譽無窮,反是者輒
敗。足下幼沖,席先人業,據有巴、蜀,不咨至計,而聽群下之議,以瞿塘、劍
閣之險,一夫負戈,萬人無如之何。此皆不達時變以誤足下之言也。昔據蜀最盛
者,莫如漢昭烈。且以諸葛武侯佐之,綜核官守,訓練士卒,財用不足,皆取之
南詔。然猶朝不謀夕,僅能自保。今足下疆場,南不過播州,北不過漢中,以此
準彼,相去萬萬,而欲藉一隅之地,延命頃刻,可謂智乎?我主上仁聖威武,神
明回響,順附者無不加恩,負固者然後致討。以足下先人通好之故,不忍加師,
數使使諭意。又以足下年幼,未歷事變,恐惑於狂瞽,失遠大計,故復遣璟面諭
禍福。深仁厚德,所以待明氏者不淺,足下可不深念乎?且向者如陳、張之屬,
竊據吳、楚,造舟塞江河,積糧過山嶽,強將勁兵,自謂無敵。然鄱陽一戰,友
諒授首,旋師東討,張氏面縛。此非人力,實天命也。足下視此何如?友諒子竄
歸江夏,王師致伐,勢窮銜璧。主上宥其罪愆,剖符錫爵,恩榮之盛,天下所知。
足下無彼之過,而能翻然覺悟,自求多福,則必享茅土之封,保先人之祀,世世
不絕,豈不賢智矣哉?若必欲崛強一隅,假息頃刻,魚游沸鼎,燕巢危幕,禍害
將至,恬不自知。璟恐天兵一臨,凡今為足下謀者,他日或各自為身計,以取富
貴。當此之時,老母弱子,將安所歸?禍福利害,瞭然可睹,在足下審之而已。
升終不聽。
又明年,興元守將以城降。吳友仁數往攻之,不克。是歲,太祖遣使假道征
雲南,升不奉詔。四年正月命征西將軍湯和帥副將軍廖永忠等以舟師由瞿塘趨重
慶,前將軍傅友德帥副將軍顧時等以步騎由秦、隴趨成都,伐蜀。初,壽言於升
曰:“以王保保、李思齊之強,猶莫能與明抗,況吾蜀乎!一旦有警,計安出?”
友仁曰:“不然,吾蜀襟山帶江,非中原比,莫若外交好而內修備。”升以為然,
遣莫仁壽以鐵索橫斷瞿塘峽口。至是又遣壽、友仁、鄒興等益兵為助。北倚羊角
山,南倚南城砦,鑿兩岸石壁,引鐵索為飛橋,用木板置礮以拒敵。和軍至,
不能進。傅友德覘階、文無備,進破之,又破綿州。壽乃留興等守瞿塘,而自與
友仁還,會向大亨之師以援漢州。數戰皆大敗,壽、大亨走成都,友仁走保寧。
時永忠亦破瞿塘關。飛橋鐵索皆燒斷,興中矢死,夏兵皆潰。遂下夔州,師次銅
羅峽。升大懼,右丞劉仁勸奔成都。升母彭泣曰:“成都可到,亦僅延旦夕命。
大軍所過,勢如破竹,不如早降以活民命。”於是遣使齎表乞降。升面縛銜璧輿
櫬,與母彭及官屬降于軍門。和受璧,永忠解縛,承旨撫慰,下令諸將不得有所
侵擾。而壽、大亨亦以成都降於友德。升等悉送京師,禮臣奏言:“皇帝御奉天
殿,明升等俯伏待罪午門外,有司宣制赦,如孟昶降宋故事。”帝曰:“升幼弱,
事由臣下,與孟昶異,宜免其伏地上表待罪之儀。”是日授升爵歸義侯,賜第京
師。
冬十月,和等悉定川、蜀諸郡縣,執友仁於保寧,遂班師。壽、大亨、仁壽
皆鑿舟自沉死。丁世貞者,文州守將也,友德攻文州,據險力戰,汪興祖死焉。
文州破,遁去。已復以兵破文州,殺朱顯忠,友德擊走之。夏亡,復集餘眾圍秦
州五十日。兵敗,夜宿梓潼廟,為其下所殺。友仁至京師,帝以其寇漢中,首造
兵端,令明氏失國,僇於市。戍他將校於徐州。明年徙升於高麗。
贊曰:友諒、士誠起刀筆負販,因亂僣竊,恃其富強,而卒皆敗於其所恃。
跡其始終成敗之故,太祖料之審矣。國珍首亂,反覆無信,然竟獲良死,玉珍乘
勢,割據一隅,僣號二世,皆不可謂非幸也。國珍又名谷珍,蓋降後避明諱雲。
卷一百二十三  列傳第十一_明史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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