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一 居士集卷四十一

◎序六首
【帝王世次圖序】
堯、舜、禹、湯、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謂顯人矣。而後世猶失其傳者,豈
非以其遠也哉?是故君子之學,不窮遠以為能,而闕其不知,慎所傳以惑世也。
方孔子時,周衰學廢,先王之道不明,而異端之說並起。孔子患之,乃修正
《詩》、《書》、史記,以止紛亂之說,而欲其傳之信也。故略其遠而詳其近,
於《書》斷自唐、虞以來,著其大事可以為世法者而已。至於三皇五帝君臣世次
未嘗道者,以其世遠而慎所不知也。
孔子既歿,異端之說復興,周室亦益衰亂。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先王之道
中絕。漢興久之,《詩》、《書》稍出而不完。當王道中絕之際,奇書異說方充
斥而盛行,其言往往反自托於孔子之徒,以取信於時。學者既不備見《詩》、
《書》之詳,而習傳盛行之異說,世無聖人以為質,而不自知其取捨真偽。至有
博學好奇之士,務多聞以為勝者,於是盡集諸說,而論次初無所擇,而惟恐遺之
也,如司馬遷之《史記》是矣。
出孔子之學,上述前世,止於堯、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遷遠出孔子
之後,而乃上述黃帝以來,又詳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務勝,宜其失之多也。遷
所作《本紀》,出於《大戴禮》、《世本》諸書,今依其說,圖而考之。堯、舜,
夏、商、周,皆同出於黃帝。堯之崩也,下傳其四世孫舜,舜之崩也,復上傳其
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壽百歲。稷、契於高辛為子,乃同父異母之兄弟,今以其
世次而下之,湯與王季同世。湯下傳十六世而為紂,王季下傳一世而為文王,二
世而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孫紂,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孫
而代之王,何其繆哉!
嗚呼!堯、舜、禹、湯、文、武之道,百王之取法也。其盛德大業見於行事,
而後世所欲知者,孔子皆已論著之矣。其久遠難明之事後世不必知,不知不害為
君子者,孔子皆不道也。夫孔子所以為聖人者,其智知所取捨,皆如此。
【後序】
余既略論帝王世次而見《本紀》之失,猶謂文、武與紂相去十五、六世,其
繆較然不疑。而堯、舜、禹之世相去不遠,尚冀其理有可通,乃復以《尚書》、
《孟子》、孔安國、皇甫謐諸書,參考其壽數長短,而尤乖戾不能合也。
據《書》及諸說雲堯壽一百一十六歲,舜壽一百一十二歲,禹壽百歲。堯年
十六即位,在位七十年,年八十六始得舜而試之,二年乃使攝政。時舜年三十,
居試、攝通三十年而堯崩。舜服堯喪三年畢,乃即位,在位五十年而崩。方舜在
位三十三年命禹攝政,凡十七年而舜崩。禹服舜喪三年畢,乃即位,在位十年而
崩。由是言之,當堯得舜之時,堯年八十六,舜年三十。以此推而上之,是堯年
五十七已見四世之玄孫生一歲矣。舜居試、攝及在位通八十二年,而禹壽百〔歲〕
(年)。以禹百年之間推而上之,禹即位及居舜喪通十三年,又在舜朝八十二年,
通九十五年,則當舜攝、試之初年禹才六歲。是舜為玄孫年三十時,見四世之高
祖方生六歲矣。至於舜娶堯二女,據圖為曾祖姑。雖古遠世異,與今容有不同,
然人倫之理乃萬世之常道,必不錯亂顛倒之如此。然則諸家世次,壽數長短之說,
聖《經》之所不著者,皆不足信也決矣。
【韻總序】
倕工於為弓而不能射,羿與逢蒙,天下之善射者也;奚仲工於為車而不能
御,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此荀卿子所謂藝之至者不兩能,信哉。儒者
學乎聖人,聖人之道直以簡。然至其曲而暢之,以通天下之理,以究陰陽、天地、
人鬼、事物之變化,君臣、父子、吉凶、生死凡人之大倫,則六經不能盡其說,
而七十子與孟軻、荀、楊之徒各極其辯而莫能殫焉。夫以孔子之好學,而其所道
者自堯、舜而後則詳之,其前蓋略而弗道,其亦有所不暇者歟?儒之學者,信哉
遠且大而用功多,則其有所不暇者宜也。文字之為學,儒者之所用也。其為精也,
有聲形曲直毫釐之別,音響清濁相生之類,五方言語風俗之殊。故儒者莫暇精之,
其有精者,則往往不能乎其他。是以學者莫肯舍其所事而盡心乎此,所謂不兩能
者也,必待乎用心專者而或能之,然後儒者有以取焉。
洛僧鑒聿,為《韻總》五篇,推子母輕重之法以定四聲,考求前儒之失,辯
正五方之訛。顧其用心之精,可謂人於忽微,若櫛之於發,績之於絲,雖細且多
而條理不亂。儒之學者,莫能難也。鑒聿通於《易》,能知大演之數,又學乎陰
陽、地理、黃帝、岐伯之書,其尤盡心者《韻總》也。
世本儒家子,少為浮圖,入武當山。往來江漢之旁十餘年,不妄與人交,有
不可其意,雖王公大人亦莫肯顧,聞士有一藝,雖千里必求之,介然有古獨行之
節,所謂用心專者也,宜其學必至焉耳。浮圖之書行乎世者數百萬言,其文字雜
以夷、夏,讀者罕得其真,往往就而正焉。鑒聿之書非獨有取於吾儒,亦欲傳於
其徒也。
【外製集序〈慶曆五年〉】
慶曆三年春,丞相呂夷簡病,不能朝。上既更用大臣,銳意天下事,始用諫
官、御史疏,追還夏竦制書,既而召韓琦、范仲淹於陝西,又除富弼樞密副使。
弼、仲淹、琦皆惶恐頓首,辭讓至五六不已。手詔趣琦等就道甚急,而弼方且入
求對以辭,不得見,遣中貴人趣送閣門,使即受命。嗚呼!觀琦等之所以讓,上
之所以用琦等者,可謂聖賢相遭,萬世一遇,而君臣之際、何其盛也!
於是時,天下之士孰不願為材邪,顧予何人,亦與其選。夏四月,召自滑台,
入諫院。冬十二月,拜右正言、知制誥。是時夏人雖數請命,而西師尚未解嚴。
京東累歲盜賊,最後王倫暴起沂州,轉劫江淮之間,而張海、郭貌山等亦起商、
鄧,以驚京西。州縣之吏多不稱職,而民弊矣。天子方慨然勸農桑,興學校,破
去前例以不次用人。哀民困而欲除其蠹吏,知磨勘法久之弊,而思別材不肖以進
賢能。患百職之不修,而申行賞罰之信,蓋欲修法度矣。予時雖掌誥命,猶在諫
職,常得奏事殿中,從容盡聞天子所以更張庶事、憂閔元元而勞心求治之意。退
得載於制書,以諷曉訓敕在位者。然予方與修祖宗故事,又修起居注,又修編敕,
日與同舍論議,治文書所省不一,而除目所下,率不一二時,已迫丞相出。故不
得專一思慮,工文字,以盡導天子難諭之意,而復誥命於三代之文。嗟夫!學者
文章見用於世鮮矣,況得施於朝廷而又遭人主致治之盛。若修之鄙,使竭其材猶
恐不稱,而況不能專一其職,此予所以常遺恨於斯文也。
明年秋,予出為河北轉運使。又明年春,權知成德軍事。事少間,發響所作
制草而閱之,雖不能盡載明天子之意,於其所述百得一二,足以章示後世。蓋王
者之訓在焉,豈以予文之鄙而廢也。於是錄之為三卷。予自直閣下,儤直八十
始滿。不數日,奉使河東。還,即以來河北。故其所作,才一百五十餘篇雲。三
月二十一日序。
【禮部唱和詩序〈嘉祐二年〉】
嘉祐二年春,予幸得從五人者於尚書禮部,考天下所貢士,凡六千五百人。
蓋絕不通人者五十日,乃於其間,時相與作為古律長短歌詩雜言,庶幾所謂群居
燕處言談之文,亦所以宣其底滯而忘其倦怠也。故其為言易而近,擇而不精。然
綱繆反覆,若斷若續,而時發於奇怪,雜以詼嘲笑謔,及其至也,往往亦造於精
微。
夫君子之博取於人者,雖滑稽鄙俚猶或不遺,而況於詩乎。古者《詩》三百
篇,其言無所不有,惟其肆而不放,樂而不流,以卒歸乎正,此所以為貴也。於
是次而錄之,得一百七十三篇,以傳於六家。
嗚呼!吾六人者,志氣可謂盛矣。然壯者有時而衰,衰者有時而老,其出處
離合,參差不齊。則是詩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為笑樂。至於慨然掩卷而流
涕噓嚱者,亦將有之。雖然,豈徒如此而止也,覽者其必有取焉。廬陵歐陽修序。
【內制集序〈嘉祐六年〉】
昔錢思公嘗以謂朝廷之官,雖宰相之重,皆可雜以他才處之,惟翰林學士,
非文章不可。思公自言為此語頗取怒於達官,然亦自負以為至論。今學士所作文
章多矣,至於青詞齋文,必用老子、浮圖之說;祈禳<禾必>祝,往往近於家人里巷
之事;而制詔取便於宣讀,常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其類多如此。然則果可謂
之文章者歟?
予在翰林六年,中間進拜二三大臣,皆適不當直。而天下無事,四夷和好,
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號令,訓戒約束,自非因事,無以發明。矧予
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無所遇以發焉。其屑屑套用,拘牽常格,
卑弱不振,宜可羞也。然今文士尤以翰林為榮選,予既罷職,院吏取予直草以日
次之,得四百餘篇,因不忍棄。況其上自朝廷,內及宮禁,下暨蠻夷海外,事無
不載,而時政記、日曆與起居郎舍人有所略而不記,未必不有取於斯焉。
嗚呼!予且老矣,方買田淮、潁之間。若夫涼竹簟之暑風,曝茅檐之冬日,
睡余支枕,念昔平生仕宦出處,顧瞻玉堂,如在天上。因覽遺稿,見其所載職官
名氏,以較其人盛衰先後,孰在孰亡,足以知榮寵為虛名,而資笑主談之一噱也。
亦因以夸于田夫野老而已。嘉祐六年秋八月二日,廬陵歐陽修序。
卷四十一  居士集卷四十一_歐陽修集原文_國學 集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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