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書法十講》第七講 書病(2)
作者:白蕉 書體:
從前,老前輩拿一部帖子去教子弟臨寫,往往在字旁邊先圈好了朱圈,沒有朱圈的字,便教子弟不必去臨寫。這種選字的工作是合理的,因為即使是一個大書家寫的字,也未必個個是好的。同樣理由,一個大文豪的文章,或者是一個大詩人的詩,也未必是篇篇都好、首首精采。不過一般老前輩的選字,都注意在結構方面,而忽略了某一家的根本毛病。譬如顏字,寶蓋橫折點勢太重,好像一個人後腦勺上生了一個瘤;一捺的頓後提筆抽筆太快,好像從前老太太的金蓮,加上現代摩登女子高跟鞋的後跟;一划的收筆頓筆也太重;一豎鉤的回駐勢太足。柳字三點水的三點,點勢過分拉長,好像世俗所傳明太祖畫像的下巴。
李後主譏魯公書為“田舍翁”。米襄陽云:“顏、柳挑踢,為後世惡札之祖。”又笑不善學顏者的筆墨,稱之為“厚皮饅頭”。趙孟頫云:“魯公之正,其流也俗;誠懸之勁,其弊也寒。”黃山谷說:“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今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醜惡處。如今人作顏體,乃其可慨然者。”這些話,都是著顏、柳字本身和學者的弊病。世俗不善學顏書的,一般的現象是寫的臃腫、穢濁,正如麻瘋、丐子;不善學柳書的,寫得出牙布爪,亦是一股寒乞相。這都是學者過分地強調了顏、柳體的特點和弊病的緣故。在筆意方面講也是如此,顏、柳字的“向”,意本來已經夠明顯的了,而學顏、柳者又莫不加以強調和奉承――我上面所談的“不識人家的毛病”,正是指這等地方,而學者卻誤以為惟其如此,才見得是顏、柳體。於是學顏字的成“呆字”;學柳字的成“瘤字”,正是認醜為美。黃山谷所以“慨然者”,也正是因為“偏得其人醜惡處”吧。
再拿米芾的字來說,米作豎鉤,往往用背意,努勢也很過分,“挺胸凸肚”,力用到了筆外,正所謂近於“鼓努為力,標置成體。”於是便見得一股劍拔弩張之氣,而學米者卻每每又先得此種習氣。《海岳名言》云:“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那么,米字得那種毛病,根據他自己得話來講,恐怕便是“苦生怒”的證候。又,用指力者,筆力必困弱,欲臥紙上,勢實為之,蘇字有偃筆之病,正坐於此。現在,再舉一些古人所論到的字病。
張懷瓘云:“支體肥腯,布置逼仄,有所不容,稜角且形。況復無體象,神貌昏懵,氣候蔑然,以濃為華者,書之困也。是日病甚,宜毒藥攻之。” 又云:“書亦須用圓轉,順其天理,若輒成稜角,是乃病也,豈曰力哉!夫良工理材,斤斧無跡。”又云:“稜角者,書之弊薄也;脂肉者,書之滓穢也。嬰斯疾弊,須訪良醫,滌盪心胸,除其煩憒。”
姜白石云:“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劃,必須下筆勁淨,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成寒乞;當密不密,必至凋疏。”
董思翁曰:“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
豐道生曰:“今人所喜效而習之者,或雲筆墨老硬,或雲行間整媚,或雲用筆鮮濃。殊不知,老硬者古所謂怒張傾仄,非盛德君子之容也。整媚者,古所謂狀如運算元,便不是書也。鮮濃者,古所謂無筋無力者,謂之墨豬也。然則今人之所喜,皆古人之所惡;古人之所忌,乃今人之所趨。古今不同,如晝夜寒暑之相反,豈不信然。”
講到一般俗眼――當然是指未聞書道者,或者是一知半解者,他們有時倒未必是以醜為美,實在是因為功力未到,藝術方面缺乏修養。於是指纖弱為秀美,粗獷為氣魄,浮滑為活潑,輕佻為瀟散,草率為流麗,裝綴為功夫,板滯為規矩,歪斜為姿態,枯蹇為老結。殊不知秀美非纖弱,氣魄非粗獷,活潑非浮滑,瀟散非輕佻,流麗非草率,功夫非裝綴,規矩非板滯,姿態非歪斜,老結非枯蹇。若請我臨床處方,那么,我將取筋骨醫纖弱,取穩秀醫粗獷,取沉著醫浮滑,取端厚醫輕佻,取謹嚴醫草率,取閒雅灑脫醫裝綴,取生動勇決醫板滯,取平實安詳醫歪斜,取遒潤清潔醫枯蹇。
俗眼不知字病,那自不必說。但所謂“通識”者,也真不容易呢!現舉引《書譜》中一節:“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余乃假之以緗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者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諸位看了,恐怕也不免要笑。其它與字病有關的,我於第三講的執筆問題、第五講的運筆問題,及前一講的結構問題中都已講到過,諸位如已記不起,可細心在講義中再翻一翻。
此外,作字的筆劃先後有誤,亦是病源之一。學者不明於此,容易成為習慣。這種落筆先後的錯誤,俗名叫做“左醜”,現在採錄昔人所舉,為初學者容易失誤處列於後,請學者參考,便於自行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