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書法十講》第三講 執筆問題(2)
作者:白蕉 書體:
上面是說執筆高低的原則-天然定律,但執筆總以較高為貴。但在書體方面說,行草宜高;真、楷不宜高,致失雍重。
此外,執筆的鬆緊和運指也應注意,太松太緊,過猶不及。因為太鬆了,筆劃便沒有力;太緊了筆劃便欲泥滯而不靈活。昔人有誤解一個“緊”字的,說是好像要把筆管捏碎一般才對,真是笨伯。作字須要用全身之力,這個力字,只是一股陰勁,由背而到肘;由肘而到腕;由腕而到指;由指到筆;由筆管而注於筆尖,不害其轉動自如。倘使說要把筆管捏碎,那是把力停滯在筆管而不注到筆尖上去了。至於運用方面,前人說:“死指活腕”;又有說:“當使腕運而指不知”。這二句話,稍有病語,也得解釋明白:寫大字要運肘,是不消說得,但寫字時運動的總樞紐卻是在腕,說“死指”、說“指不知”,那么全身之力又如何能夠通過指而到筆尖呢?上面的八字法又應當怎樣講呢?所以“死指”與“指不知”的說法,應當活讀,死讀便不對了。他們之所以要如此講法,正是因為一般人寫字時指頭太活動了,太活動的結果,點劃便輕漂浮淺而不能沉著。因為矯枉的緣故,所以便說成“死指”和“指不知”了。其實,指何會真死得,何曾真不知呢?死與不知,正好比一個聰明人聽人家說話,自己肚裡明白,嘴巴上不說,態度上不顯出來罷了。姜白石《續書譜》云:“執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這些話,總算講得很靈活了。他並不說“死指”或“指不知”,而意中是戒以指主運。他所說的“緊”字,正如張懷瓘所說的一個“堅”字,“緊”和“堅”決不是後人所謂的好像要把筆管捻碎。諸位如果還不明白,我再來一個譬方:你看霓虹廣告的字,面子上一個個筆劃清楚,一筆筆斷的斷連的連,實際上沒有一筆不連,沒有一個不連的。如果真的斷了,電流不通,便會缺筆缺字。寫字的一般陰勁,正好比電流一般,如果通到腕為止,中間斷了五指,那么力如何會到筆管筆尖上去呢?以指運筆之說,似乎始於唐人的《翰林密論》,大概其時作乾祿中字,取以悅目。至蘇東坡作書,愛取姿態,所以有“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的說法,以永叔能指運而腕不知為妙。其實指運的範圍,過一寸已滯。蘇東坡的論書詩有云:“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康有為譏謂:“亦為其不足之故”。孫壽以:“齲齒墮馬為美,已非碩人頎模範矣”,可謂確論。
至於寫榜書的揸筆,不適用上面所說的撥鐙法,應當把斗柄放在虎口裡,手指都倒垂,揸住筆斗,臂肘的姿勢也是側下方才有力。
執筆和肘腕指法的名稱繁多,我覺得都是不關重要的,徒亂人意。講得對的,我們作字時也本能暗合,正不必說出來嚇人。上面所述各點,正是最為主要的,我們能夠記住照做就夠好的了。
最後,我特別欲請諸位同學注意的是,照上面所說的執筆法,實行起來諸位一定要叫苦。第一,手臂酸痛;第二,指頭痛;第三,寫的字要成為清道人式的鋸邊蚓糞,或是像戲台上的楊老令公大演其抖功。寫的字反而覺得比平時自由執筆的要壞。那么,奉勸諸位忍耐些,三個月後酸痛減,一年以後便不抖。我常有一個比方:我們久未上運動場去踢球或賽跑,一朝來一下子,到明天爬起來,一定會手足酸軟無力,骨節里還要疼痛,全身不大舒服。而那些足球健將和田徑賽的好手不但沒有酸煞痛煞,反而胳膊和腿上都是精壯的繭子肉,胸部也是特別發達,甚是健美。所以要堅持一下,功到自有好處。
此外,身法須加注意,所謂身法,便是指坐的姿勢。坐要端正,背要直,胸前離案約有四寸左右,兩腳跟須著地。程易田講得就很精妙:“書成於筆,筆運於紙,指運於腕,腕連於肘,肘連於肩。肩也、肘也、指也皆於其右體者也。而右體則運於其左體。左右體者,體之運於上者也。而上體則運於其下體,下體者兩足也,兩足著地,拇踵下勾,如屐之有齒,以刻於地者,然此謂下體之實也。下體之實矣,而後能運下體之虛,然上體亦有其實焉者。實其左體也,左體凝然據幾,與下二相屬焉。於是以三體之實,而運其右一體之虛。於是右一體者,乃至虛而至實者也。夫然後以肩運肘,以肘而腕而指,皆各以其至實而運其至虛。虛者其形也,實者其精也。其精也者,三體之實,所融結於至虛之中也。乃至指之虛者又實焉。古老傳授,所謂搦破筆管者也。搦破管矣,指實矣,虛者唯在於筆矣。雖然筆也而顧麗於虛呼,其實也故力透於紙之背。惟其虛也,故精浮乎紙之上。其妙也,如行地者之絕跡。其神也,如憑虛御風,無行地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