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古琴》原文及翻譯

岳珂

原文：

嘉定庚午，余在中都燕李奉寧坐上，客有葉知幾者，與焉。葉以博古知音自名。
前旬日，有士人攜一古琴，至李氏，鬻之。其名曰“冰清”，斷紋鱗皴製作奇崛，識與不識，皆謂數百年物。腹有銘，稱晉陵子題，銘曰：“卓哉斯器，樂惟至正。音清韻高，月澄風勁。三餘神爽，泛絕機靜。雪夜敲冰，霜天擊磬。陰陽潛感，否臧前鏡。人其審之，豈獨知政。”又書大曆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鳳沼內書貞元十一年七月八日再修，士雄記。李以質於葉，葉一見色動，掀髯嘆咤，以為至寶。客又有憶誦《澠水燕談》中有是名者，取而閱之，銘文歲月皆吻合，良是。葉益自信不誣，起附耳謂主人曰：“某行天下，未之前覿，雖厚直不可失也。”李敬受教，一償百萬錢。鬻者撐拒不肯，曰：“吾祖父世寶，將貢之上方，大璫某人固許我矣，直未及半，豈可售?”李顧信葉語，絕欲得之；門下客為平章，莫能定。余覺葉意，知其有贗，旁坐不平。漫起周視，讀沼中字，皆歷歷可數，因得其所疑。乃以袖覆琴而問葉曰：“琴之美惡，余姑謂弗知，敢問貞元何代也?”葉笑未應，坐人曰：“是固唐德宗，何以問為?”余曰：“誠然，琴何以為唐物?”眾嘩起致請，乃指沼字示之，曰：“元字上一字，在本朝為昭陵諱，沼中書貞從卜從貝是矣，而貝字缺其旁點，為字不成，蓋今文書令也。唐何自知之?貞元前天聖二百年，雷氏乃預知避諱，必無此理，是蓋為贗者。徒取《燕談》，以實其說，不知缺文之熟於用而忘益之。字固可識，又何疑焉。”眾猶爭取視，見它字皆煥明，實無旁點，乃大駭。李更衣自內出，或以白之，抵掌笑。葉慚曰：“是猶佳琴，特非唐物而已。”李不欲逆，勉強薄酬，頓損直十之九得焉。鬻琴者雖怒而無以辭也，他日遇諸途，頩而過之。
今人多售贗物，人或讚美隨輒取贏焉，或徒取龍斷者之稱譽以為近厚，此與攫晝何異?蓋真蔽風也。
（取材於南宋·岳珂《桯史》）
往：【1】大曆、貞元：唐代年號。【2】鳳沼：古琴底部凹槽。【3】璫：太監。【4】昭陵：指宋仁宗趙禎。天聖是其年號。【5】避諱：不寫君主名字以示尊重。遇避諱字常以缺筆書寫。【6】龍斷者：大意為某方面的權威。

譯文/翻譯：

嘉定庚午年間，我在中督府被奉寧軍將領李公宴請，賓客中有一個叫做葉知幾的人，和李公交好。葉公以博通古物精通音律自稱。
十天前，有一個士子帶著一把古琴來到李公府上，要把琴賣給他。琴的名字叫做“冰清”，琴面上有十分古樸的像鱗片般的裂紋，外形製作得非常奇特，識琴與不識琴的人都說這應該是幾百年前的古琴。琴身上題字，寫著是晉陵子題詞，題詞上寫著：“這把琴真是絕妙啊，音質只有它最為清正。音色清純音韻高雅，澄澈的月光和風力的強勁都可以表現出來。琴音可以令我在閒暇時神清氣爽，雜念消失，頭腦清靜。它的樂音像在雪夜敲冰，在霜天裡擊磐。聽到它可以領悟陰陽之道，明辨是非善惡。人們如果通曉了其中的道理，哪裡只是明白了為政的方法啊。”又寫著大曆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制，琴底凹處寫著貞元十一年七月八日再修，士雄記。李奉寧向葉知幾詢問這把琴到底如何，葉知幾一見到這把琴臉色就變了，捋鬍鬚而驚嘆，認為這是最好的寶物。賓客中又有人回憶念誦《澠水燕談》中有記錄這把古琴的部分，取來這本書翻看，琴身上的銘文內容和時間與書上記載的都吻合，確實是這樣的。葉知幾更加相信自己判斷不錯，起身在李奉寧耳邊對說：“我走遍天下，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寶物，即使價錢很貴，也不可以失去得到它的機會啊。”李奉寧很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建議，給出價錢一百萬錢，賣琴的人堅持拒絕不肯答應，說：“這是我祖父留下的寶物，將要獻給皇上，一位當權的宦官本來已經答應了我。你給的價錢還不到他給的一半，怎么能賣給你呢?”李奉寧卻相信葉知幾的話，一定要得到這把琴，門下的賓客為他商討這件事，沒能定奪下來。我察覺出葉知幾的用意，知道其中有假，在旁邊坐著心中不平。隨意地起身來仔細地看這把琴，讀琴凹處的文字，都一個個非常清晰可見，於是發現了令人懷疑的地方。於是用袖子蓋住琴問葉公說：“琴是好是壞，我姑且說不了解。冒昧的問一下貞元是在哪一朝代?”葉知幾笑一笑沒有回答，在座的人說：“這當然是唐德宗的時候，為何問這事?”我說：“的確這樣，因何說這把琴是唐代的?”眾人驚訝地起來向我請教，我於是指著琴底凹處上的字給他們看，說：“元字上面的這一字，在本朝是避昭陵諱的，凹處寫的“貞”字從卜從貝就是正確的，但是這個“貝”字缺少了它旁邊的點劃，寫字沒有寫全，大概是現在的文字書寫方法讓他這樣的，唐代怎么能知道呢?貞元比天聖早兩百年，雷氏竟然預先知道了現在的避諱，一定沒有這個道理。這大概就是假琴。只是拿《燕談》來證實他的說法，不知道缺少筆畫的寫法使用已經很熟練而忘記增添上那一點了。文字本來可以看得很清楚，又有什麼可懷疑的呢。”眾人還爭著來看，看到那個字清楚明了，確實沒有旁邊的點，於是非常驚訝。李奉寧更衣（如廁的避諱說法）從內庭出來，有的人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擊掌而笑。葉知幾慚愧地說：“這還是一把好琴，只是不是唐代的物品罷了。”李奉寧不想要駁葉知幾的顏面，勉強劃定了一個很低的價錢，立刻減少了原價的九成買下了這把琴。賣琴的人雖然生氣，但沒有什麼話語來應對。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他，他臉色改變（生氣的）走過去了。
現在有很多人賣贗品，有的人稱讚美化贗品，隨著就賺取利潤。有的人只是獲取權威者的美名，為了靠近（謀取）豐厚（的利潤），這和在白天搶劫有什麼區別呢?這真是壞風氣啊。
《冰清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