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六十六 列傳第一百一十六

○元稹(龐嚴附) 白居易(弟行簡 敏中附)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後魏昭成皇帝,稹十代祖也。兵部尚書、昌平公岩,
六代祖也。曾祖延景,岐州參軍。祖悱,南頓丞。父寬,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
以稹貴,贈左僕射。
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稹
九歲能屬文。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應
制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制下,
除右拾遺。
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即日上疏論諫
職。又以前時王叔文、王伾以猥褻待詔,蒙幸太子,永貞之際,大撓朝政。是
以訓導太zi6*宮官,宜選正人。乃獻《教本書》曰:
臣伏見陛下降明詔,修廢學,增胄子,選司成。大哉,堯之為君,伯夷典禮,
夔教胄子之深旨也!然而事有萬萬於此者,臣敢冒昧殊死而言之。臣聞諸賈生曰:
“三代之君,仁且久者,教之然也。”誠哉是言!且夫周成王,人之中才也,近
管、蔡則讒入,有周、召則義聞,豈可謂天聰明哉?然而克終於道者,得不謂教
之然耶?俾伯禽、唐叔與之游,《禮》、《樂》、《詩》、《書》為之習,目不
得閱淫艷妖誘之色,耳不得聞優笑凌亂之音,口不得習操斷擊博之書,居不得近
容順陰邪之黨,游不得縱追禽逐獸之樂,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凡此數者,非
謂備之於前而不為也,亦將不得見之矣。及其長而為君也,血氣既定,游習既成,
雖有放心快己之事日陳於前,固不能奪已成之習、已定之心矣。則彼忠直道德之
言,固吾之所習聞也,陳之者有以諭焉;彼庸佞違道之說,固吾之所積懼也,諂
之者有以辨焉。人之情,莫不欲耀其所能而黨其所近;苟將得志,則必快其所蘊
矣。物之性亦然。是以魚得水而游,馬逸駕而走,鳥得風而翔,火得薪而熾。此
皆物之快其所蘊也。今夫成王所蘊道德也,所近聖賢也。是以舉其近,則周公左
而召公右,伯禽魯而太公齊。快其蘊,則興禮樂而朝諸侯,措刑罰而美教化。教
之至也,可不謂信然哉!
及夫秦則不然。滅先王之學,曰將以愚天下;黜師保之位,曰將以明君臣。
胡亥之生也,《詩》、《書》不得聞,聖賢不得近。彼趙高者,詐宦之戮人也;
而傅之以殘忍戕賊之術,且曰恣睢天下以為貴,莫見其面以為尊。是以天下之人
人未盡愚,而胡亥固已不能分獸畜矣。趙高之威懾天下,而胡亥固已自幽於深宮
矣。彼李斯,秦之寵丞相也。因讒冤死,無所自明,而況於疏遠之臣庶乎!若然,
則秦之亡有以致之也。
漢高承之以兵革,漢文守之以廉謹,卒不能蘇復大訓。是以景、武、昭、宣,
天資甚美,才可以免禍亂;哀、平之間,則不能虞篡弒矣。然而惠帝廢易之際,
猶賴羽翼以勝邪心。是後有國之君,議教化者,莫不以興廉舉孝、設學崇儒為意,
曾不知教化之不行,自貴始。略其貴者,教其賤者,無乃鄰於倒置乎?
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藩邸,以至於為太子也,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游習。
即位之後,雖游宴飲食之間,若十八人者,實在其中。上失無不言,下情無不達。
不四三年而名高盛古,豈一日二日而致是乎?游習之漸也!貞觀已還,師傅皆宰
相兼領,其餘宮僚,亦甚重焉。馬周以位高恨不得為司議郎,此其驗也。文皇之
後,漸疏賤之。用至母后臨朝,翦棄王室。當中、睿二聖勤勞之際,雖有骨鯁敢
言之士,既不得在調護保全之職,終不能吐扶衛之一辭。而令醫匠安金藏剖腹以
明之,豈不大哀也耶?
兵興已來,茲弊尤甚。師資保傅之官,非疾廢眊聵不任事者為之,即休戎
罷帥不知書者處之。至於友諭贊議之徒,疏冗散賤之甚者,縉紳恥由之。夫以匹
士之愛其子者,猶求明哲慈惠之師以教之,直諒多聞之友以成之。豈天下之元良,
而可以疾廢眊聵不知書者為之師乎?疏冗散賤不適用者為之友乎?此何不及上
古之甚也!近制,宮僚之外,往往以沉滯僻老之儒,充侍直、侍讀之選,而又疏
棄斥逐之,越月逾時,不得召見,彼又安能傅成道德而保養其身躬哉?臣以為積
此弊者,豈不以皇天眷佑,祚我唐德,以舜繼堯,傳陛下十一聖矣,莫不生而神
明,長而仁聖,以是為屑屑習儀者故不之省耳。臣獨以為於列聖之謀則可也,計
傳後嗣則不可。脫或萬代之後,若有周成之中才,而又生於深宮優笑之間,無周、
召保助之教,則將不能知喜怒哀樂之所自矣,況稼穡艱難乎?
今陛下以上聖之資,肇臨海內,是天下之人傾耳注心之日。特願陛下思成王
訓導之功,念文皇游習之漸,選重師保,慎擇宮僚,皆用博厚弘深之儒,而又明
達機務者為之。更相進見,日就月將。因令皇太子聚諸生,定齒胄講業之儀,行
嚴師問道之禮。至德要道以成之,徹膳記過以警之。血氣未定,則去禽色之娛以
就學;聖質已備,則資游習之善以弘德。此所謂“一人元良,萬方以貞”之化也。
豈直修廢學,選司成,而足倫匹其盛哉?而又俾則百王,莫不幼同師,長同術,
識君道之素定,知天倫之自然,然後選用賢良,樹為藩屏。出則有晉、鄭、魯、
衛之盛,入則有東牟、朱虛之強,蓋所謂宗子維城、犬牙盤石之勢也,又豈與夫
魏、晉以降,囚賤其兄弟而自翦其本枝者,同年而語哉?
憲宗覽之甚悅。
又論西北邊事,皆朝政之大者。憲宗召對,問方略。為執政所忌,出為河南
縣尉。丁母憂,服除,拜監察御史。
四年,奉使東蜀,劾奏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制擅賦,又籍沒塗山甫等吏
民八十八戶田宅一百一十一、奴婢二十七人、草千五百束、錢七千貫。時礪已死,
七州刺史皆責罰。稹雖舉職,而執政有與礪厚者惡之。使還,令分務東台。浙西
觀察使韓皋封杖決湖州安吉令孫澥,四日內死。徐州監軍使孟升卒,節度使王紹
傳送升喪柩還京,給券乘驛,仍於郵舍安喪柩。稹並劾奏以法。河南尹房式為不
法事,稹欲追攝,擅令停務。既飛表聞奏,罰式一月俸,仍召稹還京。宿敷水驛,
內官劉士元後至,爭廳。士元怒,排其戶,稹襪而走廳後。士元追之,後以棰擊
稹傷面。執政以稹少年後輩,務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稹聰警絕人,年少有才名,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態物色,
當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
既以俊爽不容於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
司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有自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
者。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
靡不悽惋。
十四年,自虢州長史征還,為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
辭學,謂稹曰:“嘗覽足下製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情。”
稹因獻其文,自敘曰:
稹初不好文,徒以仕無他歧,強由科試。及有罪譴棄之後,自以為廢滯潦倒,
不復為文字有聞於人矣。曾不知好事者抉擿芻蕪,塵瀆尊重。竊承相公特於廊廟
間道稹詩句,昨又面奉教約,令獻舊文。戰汗悚踴,慚靦無地。
稹自御史府謫官,於今十餘年矣。閒誕無事,遂專力於詩章。日益月滋,有
詩句千餘首。其間感物寓意,可備矇瞽之風者有之。辭直氣粗,罪尤是懼,固
不敢陳露於人。唯杯酒光景間,屢為小碎篇章,以自吟暢。然以為律體卑痹,格
力不揚,苟無姿態,則陷流俗。常欲得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
宛然,而病未能也。江湖間多新進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放效,而又從
而失之,遂至於支離褊淺之辭,皆目為元和詩體。
稹與同門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詩,就中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為千
言,或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新辭,
名為次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排。自爾江湖間為詩者,復相放效,力或不足,則至
於顛倒語言,重複首尾,韻同意等,不異前篇,亦目為元和詩體。而司文者考變
雅之由,往往歸咎於稹。嘗以為雕蟲小事,不足以自明。始聞相公記憶,累旬已
來,實慮糞土之牆,庇之以大廈,使不復破壞,永為板築者之誤。輒寫古體歌詩
一百首,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為五卷,奉啟跪陳。或希構廈之餘,一賜觀覽,
知小生於章句中欒櫨榱桷之材,盡曾量度,則十餘年之邅回,不為無用矣。
楚深稱賞,以為今代之鮑、謝也。
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嘗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嘗稱其善,
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
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御。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
曰:“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知制誥。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
之。然辭誥所出,敻然與古為侔,遂盛傳於代,由是極承恩顧。嘗為《長慶宮辭》
數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
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
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
乃罷稹內職,授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
無不輕笑之。
時王廷湊、朱克融連兵圍牛元翼於深州,朝廷俱赦其罪,賜節鉞,令罷兵,
俱不奉詔。稹以天子非次拔擢,欲有所立以報上。有和王傅於方者,故司空頔之
子,乾進於稹。言有奇士王昭、王友明二人,嘗客於燕、趙間,頗與賊黨通熟,
可以反間而出元翼。仍自以家財資其行,仍賂兵吏部令史為出告身二十通,以便
宜給賜,稹皆然之。有李賞者,知於方之謀,以稹與裴度有隙,乃告度云:“於
方為稹所使,欲結客王昭等刺度。”度隱而不發。及神策軍中尉奏於方之事,乃
詔三司使韓皋等訊鞫,而害裴事無驗,而前事盡露。遂俱罷稹、度平章事,乃出
稹為同州刺史,度守僕射。諫官上疏,言責度太重,稹太輕。上心憐稹,止削長
chun6*宮使。
稹初罷相,三司獄未奏,京兆尹劉遵古遣坊所由潛邏稹居第,稹奏訴之。上
怒,罰遵古,遣中人撫諭稹。稹至同州,因表謝上,自敘曰:
臣稹辜負聖明,辱累恩獎,便合自求死所,豈謂尚忝官榮?臣稹死罪。
臣八歲喪父,家貧無業。母兄乞丐以供資養。衣不布體,食不充腸。幼學之
年,不蒙師訓。因感鄰里兒稚有父兄為開學校,涕咽發憤,願知《詩》、《書》。
慈母哀臣,親為教授。年十有五,得明經出身,由是苦心為文,夙夜強學。年二
十四,登吏部乙科,授校書郎。年二十八,蒙制舉首選,授左拾遺。始自為學,
至於升朝,無朋友為臣吹噓,無親戚為臣援庇。莫非苦己,實不因人,獨立性成,
遂無交結。任拾遺日,屢陳時政,蒙先皇帝召問於延英。旋為宰相所憎,出臣河
南縣尉。及為監察御史,又不規避,專心糾繩,復為宰相怒臣下庇親黨,因以他
事貶臣江陵判司。廢棄十年,分死溝瀆。
元和十四年,憲宗皇帝開釋有罪,始授臣膳部員外郎。與臣同省署者,多是
臣登朝時舉人;任卿相者,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補闕。愚臣既不料陛下天聽過
卑,知臣薄藝,朱書授臣制誥,延英召臣賜緋。宰相惡臣不出其門,由是百萬侵
毀。陛下察臣無罪,寵獎逾深,召臣固授舍人,遣充承旨翰林學士,金章紫服,
光飾陋軀,人生之榮,臣亦至矣。然臣益遭誹謗,日夜憂危。唯陛下聖鑒昭臨,
彌加保任,竟排群議,擢授台司。臣忝有肺肝,豈並尋常宰相?況當行營退散之
後,牛元翼未出之間,每聞陛下軫念之言,愚臣恨不身先士卒。所問於方計策,
遣王友明等救解深州,蓋欲上副聖情,豈是別懷他意?不料奸人疑臣殺害裴度,
妄有告論,塵瀆聖聰,愧羞天地。臣本待辨明一了,便擬殺身謝責,豈料聖慈尚
加,薄貶同州。雖違咫尺之間,不遠郊圻之境,伏料必是宸衷獨斷,乞臣此官。
若遣他人商量,乍可與臣遠處方鎮,豈肯遣臣俯近闕廷?
所恨今月三日,尚蒙召對延英。此時不解泣血,仰辭天顏,乃至今日竄逐。
臣自離京國,目斷魂銷。每至五更朝謁之時,實制淚不已。臣若餘生未死,他時
萬一歸還,不敢更望得見天顏,但得再聞京城鐘鼓之音,臣雖黃土覆面,無恨九
泉。臣無任自恨自慚,攀戀聖慈之至。
在郡二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漸東觀察使。會稽山水奇秀,稹所
辟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
副使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稹既放意娛游,稍不修
邊幅,以瀆貨聞於時。凡在越八年。
太和初,就加檢校禮部尚書。三年九月,入為尚書左丞。振舉紀綱,出郎官
頗乖公議者七人。然以稹素無檢操,人情不厭服。會宰相王播倉卒而卒,稹大為
路歧,經營相位。四年正月,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軍節
度使。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暴疾,一日而卒於鎮,時年五十三,贈尚書右僕射。有
子曰道護,時年三歲。稹仲兄司農少卿積,營護喪事。所著詩賦、詔冊、銘誄、
論議等雜文一百卷,號曰《元氏長慶集》。又著古今刑政書三百卷,號《類集》,
並行於代。
稹長慶末因編刪其文稿,《自敘》曰:
劉歆云:制不可削。予以為有可得而削之者,貢謀猷,持嗜欲,君有之則譽
歸於上,臣專之則譽歸於下。苟而存之,其攘也,非道也。經制度,明利害,區
邪正,辨嫌惑,存之則事分著,去之則是非冺。苟而削之,其過也,非道也。
元和初,章武皇帝新即位,臣下未有以言刮視聽者。予時始以對詔在拾遺中
供奉,由是獻《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十數通,仍為裴度、李正辭、
韋熏訟所言當,而宰相曲道上語。上頗悟,召見問狀。宰相大惡之,不一月,出
為河南尉。後累歲,補御史,使東川。謹以元和赦書,劾節度使嚴礪籍塗山甫等
八十八家,過賦梓、遂之民數百萬。朝廷異之,奪七刺史料,悉以所籍歸於人。
會潘孟陽代礪為節度使,貪過礪,且有所承迎,雖不敢盡廢詔,因命當得所籍者
皆入資。資過其稱,榷薪盜賦無不為,仍為礪密狀不當得醜謚。予自東川還,朋
礪者潛切齒矣。
無何,分蒞東都台。天子久不在都,都下多不法者。百司皆牢獄,有裁接吏
械人逾歲而台府不得而知之者,予因飛奏絕百司專禁錮。河南尉判官,予劾之,
忤宰相旨。監徐使死於軍,徐帥郵傳其柩,柩至洛,其下歐詬主郵吏,予命吏徙
柩於外,不得復乘傳。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至死;河南尹誣奏書生尹太階請
死之;飛龍使誘趙寔家逃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商錢且
千萬;滑州賦於民以千,授於人以八百;朝廷饋東師,主計者誤命牛車四千三百
乘飛芻越太行。類是數十事,或移或奏,皆主之。貞元已來,不慣用文法,內外
寵臣皆喑嗚。會河南尹房式詐諼事發,奏攝之。前所喑嗚者叫噪。宰相素以劾叛
官事相銜,乘是黜予江陵掾。後十年,始為膳部員外郎。
穆宗初,宰相更相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
考功員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請中,上然之。不十數日次用為給、舍,他忿恨者日
夜構飛語,予懼罪,比上書自明。上憐之,三召與語。語及兵賦洎西北邊事,因
命經紀之。是後書奏及進見,皆言天下事,外間不知,多臆度。陛下益憐其不漏
禁中語,召入禁林,且欲亟用為宰相。是時裴度在太原,亦有宰相望,巧者謀欲
俱廢之,乃以予所無構於裴。裴奏至,驗之皆失實。上以裴方握兵,不欲校曲直,
出予為工部侍郎,而相裴之期亦衰矣。不累月,上盡得所構者,雖不能暴揚之,
遂果初意,卒用予與裴俱為宰相。復有購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鞫之復無狀,而
裴與予以故俱罷免。
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見上,至是未二歲,僣忝恩寵,無是之速者;遭罹謗咎,
亦無是之甚者。是以心腹腎腸,糜費於扶衛危亡之不暇,又惡暇經紀陛下之所付
哉!然而造次顛沛之中,前後列上兵賦邊防之狀,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五。苟而
削之,是傷先帝之器使也。至於陳暢辨謗之章,去之則無以自明於朋友矣。其餘
郡縣之奏請,賀慶之禮,因亦附於件目。始《教本書》,至於為人雜奏,二十有
七軸,凡二百二十有七奏。終歿吾世,貽之子孫式,所以明經制之難行,而銷毀
之易至也。
其自敘如此,欲知其作者之意,備於此篇。
稹文友與白居易最善。後進之士,最重龐嚴,言其文體類己,保薦之。
龐嚴者,壽春人。父景昭。嚴元和中登進士第,長慶元年應制舉賢良方正、
能直言極諫科,策入三等,冠制科之首。是月,拜左拾遺。聰敏絕人,文章峭麗。
翰林學士元稹、李紳頗知之。明年二月,召入翰林為學士。轉左補闕,再遷駕部
郎中、知制誥。嚴與右拾遺蔣防俱為稹、紳保薦,至諫官內職。
四年,昭愍即位,李紳為宰相李逢吉所排,貶端州司馬。嚴坐累,出為江州
刺史。給事中於敖素與嚴善,制既下,敖封還,時人凜然相顧曰:“於給事犯宰
相怒而為知己,不亦危乎!”及覆制出,乃知敖駁制書貶嚴太輕,中外無不嗤誚,
以為口實。初李紳謫官,朝官皆賀逢吉,唯右拾遺吳思不賀。逢吉怒,改為殿中
侍御史,充入蕃告哀使。嚴復入為庫部郎中。
太和二年二月,上試製舉人,命嚴與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為試
官,以裴休為甲等制科之首。有應直言極諫舉人劉蕡,條對激切,凡數千言。不
中選,人鹹以為屈。其所對策,大行於時,登科者有請以身名授蕡者。嚴再遷太
常少卿。
五年,權知京兆尹,以強幹不避權豪稱,然無士君子之檢操,貪勢嗜利。因
醉而卒。
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建生士通,皇朝利州都
督。士通生志善,尚衣奉御。志善生溫,檢校都官郎中。溫生鍠,歷酸棗、鞏二
縣令。鍠生季庚,建中初為彭城令。時李正己據河南十餘州叛。正己宗人洧為徐
州刺史,季庚說洧以彭門歸國,因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別駕,賜緋魚袋,
兼徐泗觀察判官。歷衢州、襄州別駕。自鍠至季庚,世敦儒業,皆以明經出身。
季庚生居易。初,建立功於高齊,賜田於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溫徙
於下邽,今為下邽人焉。
居易幼聰慧絕人,襟懷宏放。年十五六時,袖文一編,投著作郎吳人顧況。
況能文,而性浮薄,後進文章無可意者。覽居易文,不覺迎門禮遇,曰:“吾謂
斯文遂絕,復得吾子矣。”
貞元十四年,始以進士就試,禮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書
省校書郎。元和元年四月,憲宗策試製舉人,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入第
四等,授盩厔縣慰、集賢校理。
居易文辭富艷,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
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
思理,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遺。居易自
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貯,仰酬恩造。拜命之日,獻疏言事曰:
蒙恩授臣左拾遺,依前翰林學士,已與崔群同狀陳謝。但言忝冒,未吐衷誠。
今再瀆宸嚴,伏惟重賜詳覽。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
舉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
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
而不言,愛身則苟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
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
惜,恩不忍負,然後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
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由是而言,豈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
況臣本鄉校豎儒,府縣走吏,委心泥滓,絕望煙霄。豈意聖慈,擢居近職,
每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慚夕
惕,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申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
經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
今陛下肇臨皇極,初受鴻名,夙夜憂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舉一事,無
不合於道、便於時者。萬一事有不便於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
於道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倘陛下言動之際,詔令之間,小有闕遺,稍關損益,
臣必密陳所見,潛獻所聞,但在聖心裁斷而已。臣又職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
愚誠,合先陳露。伏希天鑒,深察赤誠。
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舉,交情隆厚。稹自監察御史謫為江陵府士
曹掾,翰林學士李絳、崔群上前面論稹無罪,居易累疏切諫曰:
臣昨緣元稹左降,頻已奏聞。臣內察事情,外聽眾議,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
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來,舉奏不避權勢,只如奏李佐公
等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因以挾恨,或假公議,將報私嫌,遂使誣謗之
聲,上聞天聽。臣恐元稹左降已後,凡在位者,每欲舉職,必先以稹為誡,無人
肯為陛下當官守法,無人肯為陛下嫉惡繩愆。內外權貴親黨,縱有大過大罪者,
必相容隱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雖徇公,事稍過當。既從重罰,足以懲違,況經
謝恩,旋又左降。雖引前事以為責辭,然外議喧喧,皆以為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廳,
因此獲罪。至於爭廳事理,已具前狀奏陳。況聞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
弓箭,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聞處置;御史無過,卻
先貶官。遠近聞知,實損聖德。臣恐從今已後,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
必不敢言。縱有被凌辱毆打者,亦以元稹為戒,但吞聲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聞。
此其不可二也。
臣又訪聞元稹自去年已來,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沒入平人資產八十餘家;
又奏王沼違法給券,令監軍押柩及家口入驛;又奏裴玢違敕征百姓草;又奏韓皋
使軍將封杖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後甚多,屬朝廷法行,悉有懲罰。計天下方
鎮,皆怒元稹守官。今貶為江陵判司,即是送與方鎮,從此方便報怨,朝廷何由
得知?臣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告李錡必反,德宗不信,送與李錡,錡掘坑熾
火,燒殺善貞。曾未數年,李錡果反,至今天下為之痛心。臣恐元稹貶官,方鎮
有過,無人敢言,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無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誤左降一御史,蓋是小事,臣安敢煩瀆聖聽,至於
再三!誠以所損者深,所關者大,以此思慮,敢不極言!
疏入不報。
又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進絹,為魏徵子孫贖宅。居易諫曰:“徵是陛下先朝宰
相,太宗嘗賜殿材成其正室,尤與諸家第宅不同。子孫典貼,其錢不多,自可官
中為之收贖,而令師道掠美,事實非宜。”憲宗深然之。
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可當此
位。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
深無益於聖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
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
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
於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
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
言是也。”由是多見聽納。
五年,當改官,上謂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於資地,不能超等,其官
可聽自便奏來。”居易奏曰:“臣聞姜公輔為內職,求為京府判司,為奉親也。
臣有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於是,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六年四月,丁
母陳夫人之喪,退居下邽。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贊善大夫。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
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
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
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
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
立隱舍於廬山遺愛寺,嘗與人書言之曰:“予去年秋始游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
爐峰下,見雲木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
千餘竿,青羅為牆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檐間,紅榴白蓮,
羅生池砌。”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
交。每相摧游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於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
或經時不歸,或逾月而返,郡守以朝貴遇之,不之責。
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里為遠。嘗與稹書,因論作文之大
旨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
經》道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
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
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
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
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
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二
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
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
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
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
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
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
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
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
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
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
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
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
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
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
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
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
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
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
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
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
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
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
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
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
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書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
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
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
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
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
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
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
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
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
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
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
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
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
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
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
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
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
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
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
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
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
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
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
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
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
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
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
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
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
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
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
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
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
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
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
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
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
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
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
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
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
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
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
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
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
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
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
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
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
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
ba6*6*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
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
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
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
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
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
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
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
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
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
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
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
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
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
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潯陽浮江上峽。十四年三月,元稹會居易於峽
口,停舟夷陵三日。時季弟行簡從行,三人於峽州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置
酒賦詩,戀戀不能訣。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木
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
桂,冬青;華如橘,春榮;實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
如紫綃,瓤肉瑩白如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
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木蓮大者
高四五丈,巴民呼為黃心樹,經冬不凋。身如青楊,有白文。葉如桂,厚大無脊。
花如蓮,香色艷膩皆同,房獨蕊有異。四月初始開,自開迨謝,僅二十日。元和
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寫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有“天教拋擲在
深山”之句,鹹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寫。
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
夫,始著緋。時元稹亦征還為尚書郎、知制誥,同在綸閣。長慶元年三月,受詔
與中書舍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轉中書舍
人。十一月,穆宗親試製舉人,又與賈餗、陳岵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職,
無不首居其選,然多為排擯,不得用其才。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
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
使。交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於境上,數日而別。秩
滿,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曆中,復出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書
監,賜金紫。九月上誕節,召居易與僧惟澄、道土趙常盈對御講論於麟德殿。居
易論難鋒起,辭辨泉注,上疑宿構,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
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三年,稱病東歸,求為分司官,尋除太子賓客。
居易初對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達顧遇,頗欲奮厲效報,苟致身於訏
謨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為當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
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太和已後,
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
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
身散地,冀於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五
年,除河南尹。七年,復授太子賓客分司。
初,居易罷杭州,歸洛陽。於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
泉之致。家妓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罷歸,每獨酌賦詠於舟中,
因為《池上篇》曰:
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
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
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初樂天既為主,喜且曰:“雖有池台,無粟不能守也”,
乃作池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
“雖有賓朋,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樂天罷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
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高橋,通三島逕。
罷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洎臧獲之習管磬弦歌者指百以歸。先是潁川
陳孝仙與釀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姜發授《秋思》,聲
甚淡;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
太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凡三任所
得,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
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
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含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
悠揚於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詠,非詩非賦,
阿龜握筆,因題石間。視其粗成韻章,命為《池上篇》云: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
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颯
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
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閒
閒。優哉游哉,吾將老乎其間。
又效陶潛《五柳先生傳》,作《醉吟先生傳》以自況。文章曠達,皆此類也。
太和末,李訓構禍,衣冠塗地,士林傷感,居易愈無宦情。開成元年,除同
州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冬,得風病,伏枕
者累月,乃放諸妓女樊、蠻等,仍自為墓誌,病中吟詠不輟。自言曰:“予年六
十有八,始患風痹之疾,體郤首胘,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有時而至耳。予
棲心釋梵,浪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
觀而後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淡然安閒。吟詠興來,亦不能
遏,遂為《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
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每肩輿
往來,白衣鳩杖,自稱香山居士。
大中元年卒,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僕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
三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浙東觀察使元稹,為居易集序曰:
樂天始未言,試指“之”、“無”字,能不誤。始既言,讀書勤敏,與他兒
異。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辭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
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
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劍》等賦洎百節判,新進士
競相傳於京師。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對詔稱旨,又登甲科。未幾,選入翰林,
掌制誥。比比上書言得失,因為《賀雨詩》、《秦中吟》等數十章,指言天下事,
時人比之《風》、《騷》焉。
予始與樂天同秘書,前後多以詩章相贈答。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
予百韻律體及雜體,前後數十詩。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
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辭,自謂為元和詩。而樂天《秦中吟》、
《賀雨》諷諭閒適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
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其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因之
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其甚有至盜竊名姓,苟求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
予嘗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
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為微之也。又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云:“本國宰相,每
以一金換一篇,甚偽者,宰相輒能辨別之。”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長慶四年,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還,予時刺會稽,因得盡征其文,手
自排纘,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為名,予以為陛
下明年當改元,長慶訖於是矣,因號《白氏長慶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閒適之時長
於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
賦贊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敘事制誥長於實,啟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
於盡。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人以為稹序盡其能事。
居易嘗寫其文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洛城香山聖善等寺,如佛書雜傳例流
行之。無子,以其侄孫嗣。遺命不歸下邽,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家人從命
而葬焉。
行簡,字知退。貞元末,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中,盧坦鎮東蜀,
闢為掌書記。府罷,歸潯陽。居易授江州司馬,從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為
尚書郎,行簡亦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長慶末,振武奏水運營
田使賀拔志言營田數過實,詔令行簡按覆之。不實,志弘,自刺死。行簡寶曆二
年冬病卒,有文集一十卷。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居
易友愛過人,兄弟相待如賓客。行簡子龜兒,多自教習,以至成名。當時友悌,
無以比焉。
敏中,字用晦,居易從父弟也。祖鏻,位終揚府錄事參軍。父季康,溧陽
令。敏中少孤,為諸兄之所訓歷。長慶初,登進士第,佐李聽,歷河東、鄭滑、
邠寧三府節度掌書記,試大理評事。大和七年,丁母憂,退居下邽。會昌初,為
殿中侍御史,分司東都。尋除戶部員外郎,還京。
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徵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
朝謁,因言從弟敏中辭藝類居易,即日知制誥,召入翰林充學士,遷中書舍人。
累至兵部侍郎、學士承旨。會昌末,同平章事,兼刑部尚書、集賢史館大學士。
宣宗即位,加右僕射、金紫光祿大夫、太清宮使、太原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
及李德裕再貶嶺南,敏中居四輔之首,雷同毀譽,無一言伸理,特論罪之。五年,
罷相,檢校司空,出為邠州刺史、邠寧節度、招撫党項都制置等使。七年,進位
特進、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等事。十一年二月,檢校司徒、平
章事、江陵尹、荊南節度使。懿宗即位,征拜司徒、門下侍郎、平章事,復輔政。
尋加侍中。三年罷相,為河中尹、河中晉絳節度使。累遷中書令。太子太師致仕,
卒。
史臣曰:舉才選士之法,尚矣!自漢策賢良,隋加詩賦,罷中正之法,委銓
舉之司。由是爭務雕蟲,罕趨函丈,矯首皆希於屈、宋,駕肩並擬於《風》、
《騷》。或侔箴闕之篇,或斆補亡之句。鹹欲錙銖《采葛》,糠秕《懷沙》,
較麗藻於碧雞,斗新奇於白鳳。暨編之簡牘,播在管弦,未逃季緒之詆訶,孰望
《子虛》之稱賞?迨今千載,不乏辭人,統論六義之源,較其三變之體,如二班
者蓋寡,類七子者幾何?至潘、陸情致之文,鮑、謝清便之作,迨於徐、庾,踵
麗增華,纂組成而耀以珠璣,瑤台構而間之金碧。國初開文館,高宗禮茂才,虞、
許擅價於前,蘇、李馳聲於後。或位升台鼎,學際天人,潤色之文,鹹布編集。
然而向古者傷於太僻,徇華者或至不經,齷齪者局於宮商,放縱者流於鄭、衛。
若品調律度,揚搉古今,賢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
始定霸於曹、劉;永明辭宗,先讓功於沈、謝。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
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根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
之小說。就文觀行,居易為優,放心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
不亦賢乎。
贊曰:文章新體,建安、永明。沈、謝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長有
《莖英》。不習孫、吳,焉知用兵?
卷一百六十六  列傳第一百一十六_舊唐書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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