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的市場

人常言,凡多嘈雜喧譁之地皆稱“市場”。那是因為市場攤檔多,顧客亦更加多,來來往往的在各檔前穿插,販主為了拉攏多些客人,不惜賣弄噪子亂呼亂喊,有甚者還採用擴音器為自己賣“廣告”務求在平凡的崗位上更顯與眾不同。三兩個的太太伴步同行,常常家事國事雜事齊齊談,時而唯恐天下不知,時而怕隔牆有耳,真是別怕閒來無事悶壞她們。多數太太通常都是斬價高手,平時見他們腳步沉沉,語氣鏗鏘尖牙利目便知是內功深厚,一般沒有幾年江湖江經驗的販主都被“殺”出一大“攤血”,只得廉價出售商品。可想而知斬價時的場面應有多震堪。

可別說這些,我進進出出市場大概都有十年多了,而且不是偶而逛逛,而是在逗留。因為我母親在市場的熟食檔位里賣熟食,每天放學我第一個的驛站就是市場。一旦顧客人數過多,我就要在檔前幫忙,幫得愈久,我在市場的時間亦愈久,這種拋頭露面的工作使我見識了很多人,觀察到他們的趣事和動態,因此我可謂閱人無數,況且正值年少的我充滿幻想和好奇,縱而使我深深感受到市場裡鮮為人道的樂事。

頗如在人山人海的市場,賣熟食的香味,魚類的腥味,衣服的衣味,蔬菜的水氣味,豬肉的油膩味及燒臘的燒烤味等等,各樣各類的東西混雜在里,氣味當然是古怪難聞,一般的闊大款哪會願意光臨。所以在市場裡,正常的都不會出現很有錢的人。還有,我不只逛過村裡的市場,別處的市場我也曾經參觀過不少,樣式總體沒有什麼不同,大至都是差不多。相同的是,無論哪個市場,門口邊都停列著不少機車司機在等候想代步的顧客。曾經有一回我看見一個大胖妞從市場買完菜出來,用空檔的手向摩托司機揮去,大概趕時間吧,等不了司機過來便自己跑過去。在這時,我親眼看著她運著蜻蜓點水的起落,凌波微步的走法和八卦游身的繞法“騰”的一聲,張開大腿力壓千斤似的跨上車尾,當大胖妞壓下來的一刻,摩托司機暗暗吃了一驚,整輛車子幾乎壓矮了幾分,這可能沒有太多人看見,唯獨我,唯獨我鐵鐵實實地看清楚。

進入市場,即使市場骯髒,你也不能做出骯髒的行為和聲音,特別是現在,萬一在市場人流最多處打噴嚏,人家會當你是“沙士”或“禽流感”患者,條件反射在你十尺之內通通閃開,以免招無枉之災。

別的市場有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丐幫”已經進駐了我村裡的市場,他們骨格精奇,有的天生異品,總之是異於常人,絕非泛泛之輩,而且他們還寫得一手好字,幾可媲美法家,若我做乞丐,我寧願給人寫春聯或做文抄工作,至少可以自力更生嘛!發揮所長總好過街頭流浪。有一次,是我小時候十歲左右吧,我呆在市場裡亂逛,有一個“丐幫盲俠”坐在一張特製的木椅上拉二胡,奇怪的是他以手腳並用去拉,四肢只剩下一隻腳空閒,這種手法不但得到許多人投來目光,還得到許多人共鳴的感動。看他慣熟的拉胡動作,左手拿木條,右手緊抱二胡,右腳腳趾上繫著與二胡頂部的扭子,(不好意思,我不懂二胡,名詞會有所不對,請諒)這樣一拉一扯一伸一縮一挑,那簡單的幾部動作,竟拉出深沉而悲涼的聲調,剎那間市場裡朧罩著一陣傷感,慈悲的善長人翁紛紛捐出小鈔放到“盲俠”的小缽里,一陣莫名的感動散發出清香。若敢往他臉上瞥一下,你會更覺他可憐,因為他的眼睛很明顯是被挖出來的,眼深深地陷了下去,周圍布滿皮肉疙瘩。

正當我感動得快要落淚時,突然,悲傷的音符停止了,是線斷了么,或是手累了么?我往他處望去,看見有個五十多歲的長者正為他餵水,還遞上缽子把鈔票一張張往自己身上插去,當時我以為這個人是在圖謀不軌,但認真觀察一番後,才知道這個人是“盲大俠“的盲公棍。接後他又繼續拉動悲傷的音符,可恨是他太沒那種競爭意識了,我回家出來,再回家出來,他都是拉著同一首曲,剛才悲傷的聲音早被充斥得司空見慣。放在褲兒里的兩元鈔終竟也沒擺過他的缽里。

“丐幫”是不是騙人的勾當我不多言,因為他們至少沒違法,總比偷東西好。

市場,一個廣大而聚集大批民眾地方,停泊車輛的位置自然是很多,然而偷車的賊亦更多。我村裡的市場裡有個賣豬肉的“黑昌”叔叔(化名),前不久買了輛新機車,自作矜貴,不許別人碰污他的車,經市場有關“部門”透露,有一次他妻子不小心把一盆髒水潑在他的車身上,“黑昌”叔叔即時火冒三急大發雷霆,狠狠地咒罵了妻子一頓,揚言以後不許她坐上車上。結果一星期後,“黑昌”叔叔在市場的檔位前賣豬肉時,看見有個人騎著類似自己的機車正緩緩前進,他走前望清楚車牌,唉?沒錯呀!的確是他自己的車,便向那廝人喊:“唉,你幹啥開了我的車……”,還未說完,這廝人已經扭盡油門飛馳而去。過後,有人背著他說他笨,為什麼不悄悄走前逮住偷賊;亦有人暗暗替他妻子高興,誇她天公待之不薄。是幸災樂禍的,有;是關心他的,亦有,無奈今次損失不只是金錢,而且還有面子,在打後一個月里,“黑昌”叔叔每天都是焦著臉,說話也少了,總之是很黑很黑的,黑夜裡,是幾近分不清他的模樣。

再往深處挖掘,一個充滿幻想的少年,擠在熟食類幾個老闆娘之中,其實可充當是流漣在一個流言蜚蜚的“部門”里。這些老闆娘包括我母親和兩個四十多歲的女工伙,整天在檔前談天說地,把這條村子的“八卦”訊息如話題般反覆咀嚼討論,然而使我學會了許多地道的“知識”,例如張家的孩子餵小狗吃奶,東村的李太誤以為丈夫 * 而捉錯奸大鬧笑話,或有時偷聽到村委會五十年後的計畫來。

划過前面的不說,呆在市場繁忙時,我會一邊秤東西給人一邊靜靜留心觀看每個人的臉龐、動作和言行,試圖管中窺豹分析每個人的性格,好讓自己明白那個人該得罪,那個不該得罪。

回想起某次在檔前,有位太太財小氣粗,反反覆覆地詢問所有熟食的價錢,貴的如“炸排骨”她說骨多肉少,吃下肚恐怕十斤也不飽;便宜的如“生豬腳”才五塊一斤,她竟埋怨花生廉價,說不值五元一斤。僅僅為她服務,至少礙了我們很多時間,煩到連我們對她的服務態度也變臉了,這位太太又對我們的服務態度作出一連串點評。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對她仍舊殷勤地招待,最後,她似是有點不好意思,買了兩元“炒三絲”以表寬宏大量。這是不該得罪的窮財極惡型。

還有是得罪亦可不得罪也行的淑女型,她們通常都是擠在一角,想買東西卻怕人多,說話也陰聲細氣斯斯文文的,即使說了我們也聽不見。這樣的淑女我們經常誤認為是站在她旁邊的人的女兒。等到人群散走了,淑女仍呆著不走,我們又經常誤認為是丟失父母的女孩,問她是否等家人,她們卻搖搖頭,然後悄悄地告訴我們是買熟食……。若不是這些淑女型長得斯文清純而漂亮,若不是我有一顆憐香惜玉的慈悲心,我定會狠狠罵她們笨、笨、笨,但又不能全怪她們的,可能是她們見我這樣在市場拋頭露面的帥哥有點不值,故意長時間站在跟前讓我大飽眼福,慰慰眼睛嘛!

亦有些是遲鈍型的,大多數從外表就能知道,問他們要什麼,他們卻不答話,只是在檔前踱來踱去,望著熟食在思考。當停下來,目光盯在一種熟食,我想他終於有了答案。不料,晴天霹靂地說了一句話道破了我對他們的尊重和丁點兒冀望而至毀滅。“有烤鵝么?”靠!難道是瞎的嗎?觀察了這么久,什麼菜都給你攤著看,過了半響才問有烤鵝么!烤鵝當然是在燒臘檔里啦!我們通常都不會用語言回答他們的問題,是為了加強我們對他們的不屑,只是用手指指向西面的燒臘檔去,他們又像是似懂非懂地走過去,大概他們不至於曲解成西方極樂處嘛。

上述三例都不算恐怖,更可怕的是以下這種。他們慣歷風,出入如煙如荼的場所,經常把烏黑亮澤的頭髮染成金色或紅色,慰以更顯出他們在當今社會上的地位。從衣著方面,我們可以知道他們是有種狂野不羈的性格,和蘊藏著過慣風流快活的氣息。估計是經常浸在“面子”里的原故吧,一旦見到有誰敢在他們面子上作出不雅的言行時,管你爸爸是政府高官也無情理講,五指合攏包你以後做人生生性性。這樣的貴客我們做小是不會有加得罪,語氣上頂不超過40分貝,加上他們對金錢永不吝嗇,簡直是我們做買賣的貴賓、大客。無論要哪樣熟食,說出來吧,我們竭盡全力定會為你辦妥。可惜這種類型的顧客我們可遇不可求,在市場無論哪一角落都是罕有的。那是他們做“大生意,出入高等場所”,並非像我們這樣毫無大志一輩子呆在市場的人。

眾觀市場,凡百點滴之事,總有說不盡寫不完,可見市場之大靈感之大。一股從未領略過的氣息,其實每天也在我們身邊繞伴;一處並未引起我們注視的地方,其實每日製造出我們關注的事情。熱鬧可以是平凡的,所以平凡可以沸騰,就像是白開水一樣,平凡而單調,又像我們用肉眼去洞察白開水一樣,看到的只不過是一潭透白的液體,而看不見白開水裡面蘊含著許許多多的礦物質和元素,因此,市場能夠沸騰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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