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的香椿樹

嫂子是在冬日裡一個很溫暖的中午去世的,她坐在香椿樹下,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我家在湘南農村,嫂子嫁給我哥是1979年,我還沒有出生。次年夏天,多病的母親生下我後一病不起,溘然長逝。此時嫂子也生下了第一個女兒秀秀。母親的離去,讓嫂子傻了眼,她望望襁褓中的我和秀秀,一時沒了主意。我父親在一旁連連嘆息,隨後他一聲不吭地抱起我出了門。半小時後,父親空著手回來了。嫂子醒悟過來,慌忙問父親把我丟到哪裡了,然後瘋了似地跑出去,從一里外的野地里把我抱了回來。從那以後,嫂子的懷裡就抱著我和秀秀。

那年春天,嫂子在我家後院栽了棵香椿樹苗。沒幾年,香椿樹就長得枝繁葉茂了。這期間,父親因積勞成疾去世了,家裡少了一個勞力,秀秀卻添了兩個弟弟,日子更加艱難了。

但嫂子總能找到過日子的好辦法。每到春天,香椿樹的枝幹上生出許多小芽兒,在輕柔的春風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經常在某個黃昏,嫂子摘下嫩芽兒,洗淨、切碎,焯水、撈出,用涼水浸一浸,撒上蔥薑末,拌入切成小丁的豆腐,用熱了的胡麻油一澆,加些精鹽和味素,攪勻後拿給我們吃。每次一幫小孩都吃得打架,那時我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叔叔了。

6歲的時候,我突然出麻疹,嫂子沒有錢送我去醫院,急得跪在家門口號啕大哭。過路的游醫教給她一個土方子,用香椿樹皮、苧麻、芫荽熬成藥水抹身。嫂子一聽,顧不上抹眼淚,急匆匆地拿著菜刀跑到後院,從香椿樹上切下一大塊樹皮來,又找來苧麻和芫荽。不久,我的麻疹好了。從那以後,嫂子就把香椿樹看做了一棵神樹,對它更上心,經常施肥、打藥、捉蟲。

每年春天摘香椿葉時,嫂子從不整枝整枝地折,而是一片一片地摘。路過的鄰居看到了,總要讚嘆一聲:“多嫩的香椿葉呀!”嫂子便給他們抓上一把,熱情地說:“嘗嘗鮮吧!”摘完葉子後,嫂子就拿到河裡去洗乾淨,回家後用鹽和生薑醃好,金貴地儲存起來,備一年吃。

後來,我和秀秀都考上了高中。嫂子說:“是香椿樹在保佑你們呀!”然而報到的前一天,我發現秀秀坐在香椿樹下愁眉苦臉。我走過去,問:“秀秀,你怎么了?”秀秀抬起頭,望著我說:“小叔,我媽要我別去念了。我不去了……”她的話未說完,眼淚就奪眶而出。我急了,問:“為什麼?”秀秀抽泣著說:“小叔,咱家供不起兩個高中生呀!我媽說了,你比我聰明,有出息,讓你去……”

那一瞬間,我跌坐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升學的喜悅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眼淚一滴滴滾落下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憐的秀秀在我念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嫁人了。我欠了嫂子和秀秀一世的情,拿什麼來還呢?

上高中時,我住讀,一個星期回一次家。糧食是從家裡帶來交給學校食堂做,菜我買不起,不過嫂子每個星期都給我準備好下飯的醃香椿葉。

上學前的一個晚上,嫂子拉著我在香椿樹下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她撫摸著樹對我說:“今後,你無論到哪裡,都得記住這棵香椿樹,它一直在保佑你呢……”我含淚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棵香椿樹在嫂子心中的分量,它已經不是一棵普通的樹。

第二天早晨,嫂子要我到鎮上給她買縫衣針。我從鎮上回來後,覺得家裡的氣氛有些異樣,嫂子紅著眼睛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我疑惑著看著大哥,大哥搖搖頭,啥也沒說。

我走到後院,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那棵高大挺拔的香椿樹被人鋸走了,只留下矮矮的樹墩。“樹呢?誰鋸走了咱家的樹?”我衝進屋,氣憤地問大哥。大哥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嫂子把樹賣給徐木匠了。”我紅了眼,問:“為啥要賣它?”大哥低著頭,半晌才說:“小弟,咱家沒錢呀!不賣它,你去南京的路費、學費……”剎那間,我明白過來,眼淚滾落下來,心裡滿是說不出的無奈和難過。

嫂子擦了擦紅腫的眼睛,輕聲對我說:“你別哭,明年開春,嫂子再種一棵,院子裡還有香椿樹苗。”就這樣,我帶著嫂子賣香椿樹的錢去南京求學。

我離開家鄉的第二年春天,嫂子又種了一棵香椿樹。但我很少吃到嫂子做的香椿葉了,因為我很少回家,寒暑假一般都在外面找活乾,養活自己、接濟家裡。

新的香椿樹長大成材了,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可嫂子的身體卻越來越差,時常一病就是三五個月。

嫂子最終還是走了。去世的那天中午,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拿著一張小板凳靜靜地坐在香椿樹下,滿足地閉上了雙眼。香椿樹發出微微的沙沙聲,仿佛依附著嫂子的魂魄一樣。

辦完嫂子的後事,我挖了幾株香椿樹苗帶回衡陽,把它們栽到了我家樓下的空地里。住在二樓的鄰居以為我費了這么大勁種樹是為了吃香椿,他們哪裡知道,這些樹附著哺育我長大成人的嫂娘的魂魄,我要嫂娘永遠活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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