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凶吉未為真。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聞
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
家中只有老母,自家賣油為生。一日挑了油擔出門,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廁大解。
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
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到吃了一驚,道:
“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么?”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
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麼人遺失在茅坑傍邊,喜得我先看見
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
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你
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來了。依我看來,這銀子雖非是你設心謀得來
的,也不是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
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
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
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
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氣
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子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
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只道卸下茅坑,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摸。街
上人都擁著閒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到:“有四
五十兩。”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
“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情願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
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箇是我拾得,放在家裡,你只隨我去
便有。”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
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檢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
不動。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
“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
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偪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
那客人賴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
金孝一把頭髮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著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
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
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眾人怕事的,四散
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傍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
“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
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
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
小人們眾目共睹。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
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縣尹教
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準回復。庫吏復道:“有三十兩。”縣
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
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的?”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的。”縣主道:“他
若是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
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三十兩,
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
情願只領這三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
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扶
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眾人無不稱快。
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
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
事跡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為
“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
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間親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
著孩兒在於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扶
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間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顧僉
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
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託。”孟夫人道:
“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身,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
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
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
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
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
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
“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只索罷休。”阿秀道:
“說那裡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決不改適。當初錢玉蓮投江
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
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僉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
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
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
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
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
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
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
賓,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
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白髮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
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
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裡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託他人傳話。
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裡。”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
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著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
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岳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
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
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
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
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
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
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吧。”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箇把兩人都留住了。
誰知他是個奸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
的訊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梁尚
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見一個後
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
“郎君可是魯公子么?”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
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
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
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孟
夫人揭起珠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
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
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
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
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
兩三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
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
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
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
得端麗,骨髓里都發癢起來。這裡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
只饒得哭下一場。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
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
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體,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
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
了半句。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侷促,本是能飲的,
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
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
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籠,取了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
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
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
“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
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
時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裡藏去,不可露
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
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
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
不好交談。”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後,
管家婆捱門而進,報導:“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
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裡
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
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嘆氣,揩眼淚縮
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持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
兩下悲泣,連累他也翽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
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
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云:可惜名花一朵,繡幙深閨藏護。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
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
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
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
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里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
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倖。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
就十分乾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裡,直延捱到午
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zhuang6*
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檢在箱裡,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到有
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為一個有司
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
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
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乾好事,心下每每不悅,
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兄弟在
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裡噇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
語,一逕到自己房中,把袖裡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
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
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乾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
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間壁皮
匠家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_喻世明言原文_國學 子部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三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喚
個莊客送公子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復我一聲,省得我牽掛。”
魯公子作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
意兒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著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
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
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後園
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
背後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魯公子回到家裡,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
有頭巾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
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
塗得黑黑的。只是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客,回道:“老爺東莊去
了。”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
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
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
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
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如今是
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
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樣子。再問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
羈滯鄉間,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裡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
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
須題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
慌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
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隻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大人不棄,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
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閣鄉間,
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有失奔趨。今方踐約,
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釵二股,金鈿
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宜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
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裡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
子並無異心,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
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
改變了?魯某隻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後,也生退悔之心?”勞勞叨叨的
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聽得裡面亂將起來,丫鬟
氣喘喘的奔來報導:“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兒將羅帕一幅,縊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
縊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門,兀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
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夫人哭道:
“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
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貽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般
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挹淚出門去了。
這裡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只說女兒不願停婚,
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後人有詩讚阿秀云:
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奸謀禍穽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汙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嘆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麼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
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見了姑娘說
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嘆,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到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三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
失口叫聲:“呵呀,可惜好個標緻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裡見來?”梁尚賓
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
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
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
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裡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
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
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髮便打。又是梁媽媽
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
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發寒發熱,病
了七日,嗚呼哀哉!田氏聞得婆婆死了,特來奔喪帶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
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
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
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
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
徒。若是休了到得乾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
話,<疒敝>一口氣,真箇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
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女,
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寄去的,那
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
門拜客,喚老歐到中堂,再三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魯學曾
自家不合借衣,惹出來的奸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三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
人肚裡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裡還自認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
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顧僉事一日
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
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
“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
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
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
縣就喚園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裡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
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知縣又徇了顧僉事人情,
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
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
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
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里,一面備文書申詳
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
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
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
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顧僉事為這聲名
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
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
事先去囑託此事。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蒞任三日,便發牌按臨贛州,
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
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么?”魯
學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並無二次。”御史道:“招上說三日後又去,是怎
么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
個清官,死後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岳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岳母不肯,私
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羈身在鄉,三日後方去。那日只見得岳
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面,這jian6*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
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只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
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只認做悔親的話,與岳母爭
辨;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
到後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
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以致
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么?”老歐道:“小
人不曾面見。”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如何就認得是他?”老歐道:
“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御
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老歐道:“聞得裡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
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
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從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御史道:
“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著小人寄信,
原教他在後園來的。”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
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只怕園中曠野之處,
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御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
樣說知,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可是這個
嘴臉,你可認得真么?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
像是這個臉兒。”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寄與何人的?”老歐道:
“他家只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閒人在旁。”御史沉吟半晌,想道:
“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復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
城多少?家中幾時寄到的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三日後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
好事,路又不遠,怎么遲延三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
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間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衣衫藍縷,
與表兄借件遮醜,已蒙許下。怎奈這ri6*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
服,所以遲了兩日。”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
“曉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
莊戶人家。”御史聽罷,喝散眾人:“明日再審。”正是:如山巨筆難輕判,似
佛慈心待細參。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次日,察院小開門,掛一面
憲牌出來。牌上寫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縣官朝暮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一日聽得門
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白
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
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願讓些價錢。眾人
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幾時
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梁尚賓聽了多時,便走
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餘匹,
本錢二百兩。”梁尚賓道:“一時間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折些,方有人貪你。”
客人道:“便折十來兩,也說不得。只要快當,輕鬆了身子好走路。”梁尚賓看
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復細看,口裡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
不做個要買的,只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梁尚賓道:“怎見得我
不像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
折,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
那裡折得起加二?況且只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我說不像
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
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
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
人道:“你真箇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梁尚賓定要折四十兩,客人不肯。
眾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
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客人初時也不肯,被眾人勸不過,道:“罷!
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梁尚賓道:
“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著么?”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
只要公道作價。”梁尚賓邀入客坐,將銀子和兩寸銀鍾,共兌準了一百兩;又金
首飾盡數搬來,眾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梁尚
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貪痴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他託病關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千戶,安
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悄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千戶
就扮做小郎跟隨,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並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樑尚賓名字,就著聶千戶密
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
賓已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御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僉事小飯。坐間,顧僉事
又提起魯學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剖個
明白。”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鍾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顧
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那裡來的?”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
只在這幾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
決之疑。”
御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複審。御史且教帶在一邊,喚梁尚賓當面。
御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幹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青天
里聞了個霹靂,正在硬著嘴分辨。只見御史教門子把銀鍾、首飾與他認贓,問道:
“這些東西那裡來的?”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賣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
言,只叫:“小人該死。”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
梁尚賓料賴不過,只得招稱了。你說招詞怎么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一隻為證:
“寫供狀,梁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約他助行聘。為借衣服知此
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
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三日後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御史取了
招詞,喚園公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間園上假裝魯公子的,可是這個
人?”老歐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御史喝教皂隸,把梁尚賓重責
八十;將魯學曾枷璟打開,就套在梁尚賓身上。合依qiang6*奸論斬,發本縣監候處決。
布四百匹追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金釵、金鈿,
斷還魯學曾。俱釋放寧家。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奸如明鏡照,恩喜覆盆
開。生死俱無憾,神明御史台。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錄,驚駭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稱謝道:
“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
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
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併逮問。”
御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餘贓回報。顧僉
事別了御史自回。
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監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
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
知縣當時僉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嫂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
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
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
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吃了一驚,問
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
只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貴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若
也!”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有甚話說?”只見
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
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
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母親若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
絕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
了。管家婆和丫鬟、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
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眾丫鬟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已,
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你,
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的義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
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乾,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送與縣
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
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千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
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
親一事。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
說贅個秀才,並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後,田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
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
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三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
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祀。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
yi6*6*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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