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考城隍
宋公諱燾,邑庠生。一日,病臥,見吏人持牒,牽白顛馬來,云:“請赴試。”
公言:“文宗未臨,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馬從去,路甚生
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時入府廨,宮室壯麗。上坐十餘官,都不知何人,
惟關壯繆可識。檐下設幾、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與連肩。几上各有
筆札。俄題紙飛下。視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無心。”二公文成,呈殿
上。公文中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諸神傳贊不
已。召公上,諭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稱其職。”公方悟,頓首泣曰:“辱膺
寵命,何敢多辭?但老母七旬,奉養無人,請得終其天年,惟聽錄用。”上一帝
王像者,即命稽母壽籍。有長須吏,捧冊翻閱一過,白:“有陽算九年。”共躊
躇間,關帝曰:“不妨令張生攝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謂公:“應即赴任;今
推仁孝之心,給假九年。及期當復相召。”又勉勵秀才數語。二公稽首並下。秀
才握手,送諸郊野,自言長山張某。以詩贈別,都忘其詞,中有“有花有酒春常
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之句。公既騎,乃別而去。及抵里,豁若夢寤。時卒已三
日,母聞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語。問之長山,果有張生,於是日死矣。後
九年,母果卒,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沒。其岳家居城中西門裡,忽見公鏤膺朱
幩,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疑,不知其為神,奔詢鄉中,則已
歿矣。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後無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譚晉玄,邑諸生也。篤信導引之術,寒暑不輟。行之數月,若有所得。一日,
方趺坐,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開目即不復聞;合眸定息,又聞
如故。謂是丹將成,竊喜。自是每坐輒聞。因俟其再言,當應以覘之。一日,又
言。乃微應曰:“可以見矣。”俄覺耳中習習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長三
寸許,貌獰惡如夜叉狀,旋轉地上。心竊異之,姑凝神以觀其變。忽有鄰人假物,
扣門而呼。小人聞之,意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譚覺神魂俱失,復不知小
人何所之矣。遂得顛疾,號叫不休,醫藥半年,始漸愈。
屍變
陽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設臨路店,宿行商。有車夫
數人,往來負販,輒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來,望門投止,則翁家客宿邸滿。
四人計無復之,堅請容納。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當客意。客言:“但求一席
廈宇,更不敢有所擇。”時翁有子婦新死,停屍室中,子出購材木未歸。翁以靈
所室寂,遂穿衢導客往。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後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又觀
寢所,則復室中有連榻。四客奔波頗困,甫就枕,鼻息漸粗。惟一客尚朦朧,忽
聞床上察察有聲,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屍已揭衾起;俄而下,漸
入臥室。面淡金色,生絹抹額。俯近榻前,遍吹臥客者三。客大懼,恐將及己,
潛引被覆首,閉息忍咽以聽之。未幾,女果來,吹之如諸客。覺出房去,即聞紙
衾聲。出首微窺,見僵臥猶初矣。客懼甚,不敢作聲,陰以足踏諸客。而諸客絕
無少動。顧念無計,不如著衣以竄。才起振衣,而察察之聲又作。客懼,復伏,
縮首衾中。覺女復來,連續吹數數始去。少間,聞靈床作響,知其復臥。乃從被
底漸漸出手得褲,遽就著之,白足奔出。屍亦起,似將逐客。比其離幃,而客已
拔關出矣。屍馳從之。客且奔且號,村中人無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門,又恐遲為
所及,遂望邑城路,極力竄去。至東郊,瞥見蘭若,聞木魚聲,乃急撾山門。道
人訝其非常,又不即納。旋踵,屍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門外有白楊,圍
四五尺許,因以樹自障。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屍益怒。然各浸倦矣。屍頓
立。客汗促氣逆,庇樹間。屍暴起,伸兩臂隔樹探撲之。客驚仆。屍捉之不得,
抱樹而僵。道人竊聽良久,無聲,始漸出,見客臥地上。燭之死,然心下絲絲有
動氣。負入,終夜始蘇。飲以湯水而問之,客具以狀對。時晨鐘已盡,曉色迷濛,
道人覘樹上,果見僵女,大駭。報邑宰,宰親詣質驗,使人拔女手,牢不可開。
審諦之,則左右四指,並卷如鉤,入木沒甲。又數人力拔,乃得下。視指穴如鑿
孔然。遣役探翁家,則以屍亡客斃,紛紛正譁。役告之故,翁乃從往,舁屍歸。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歸,此情何以信鄉里?”宰與之牒,齎送以歸。
○噴水
萊陽宋玉叔先生為部曹時,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廳上,
聞院內撲撲有聲,如縫工之噴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窺視,見一老嫗,短身
駝背,白髮如帚,冠一髻,長二尺許;周院環走,疏急作鵷行,且噴水出不窮。
婢愕返白。太夫人亦驚起,兩婢扶窗下聚觀之。嫗忽逼窗,直噴欞內,窗紙破裂,
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東曦既上,家人畢集,叩門不應,方駭。撬扉入,
見一主二婢,駢死一室,一婢膈下猶溫。扶灌之,移時而醒,乃述所見。先生至,
哀憤欲死。細窮沒處,掘深三尺余,漸露白髮;又掘之,得一屍,如所見狀,面
肥腫如生。令擊之,骨肉皆爛,皮內盡清水
王阮亭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屬傳聞之訛。”
○瞳人語
長安士方棟,頗有才名,而佻脫不持儀節。每陌上見游女,輒輕薄尾綴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見一小車,朱茀繡幰,青衣數輩,款段以從。內一婢,
乘小駟,容光絕美。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內坐二八女郎,紅妝艷麗,尤生
平所未睹。目炫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後,馳數里。忽聞女郎呼婢近車側,曰:
“為我垂簾下。何處風狂兒郎,頻來窺瞻!”婢乃下簾,怒顧生曰:“此芙蓉城
七郎子新婦歸寧,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覷!”言已,掬轍土揚生。生眯目
不可開。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驚疑而返。覺目終不快。倩人啟瞼撥視,則睛
上生小翳;經宿益劇,淚簌簌不得止;翳漸大,數日厚如錢;右睛起旋螺,百藥
無效。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聞光明經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誦。初猶煩躁,
久漸自安。旦晚無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萬緣俱淨。忽聞左目中小語如蠅,
曰:“黑漆似,叵耐sha6*人!”右目中應曰:“可同小遨遊,出此悶氣。”漸覺兩
鼻中,蠕蠕作癢,似有物出,離孔而去。久之乃返,復自鼻入眶中。又言曰:
“許時不窺園亭,珍珠蘭遽枯瘠死!”生素喜香蘭,園中多種植,日常自灌溉,
自失明,久置不問。忽聞此言,遽問妻:“蘭花何使憔悴死?”妻詰其所自知。
因告之故。妻趨驗之,花果槁矣,大異之。靜匿房中以俟之,見有小人自生鼻內
出,大不及豆,營營然竟出門去。漸遠,遂迷所在。俄,連臂歸,飛上面,如蜂
蟻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聞左言曰:“隧道迂,還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啟門。”
右應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試辟,得與而俱。”遂覺左眶內隱
似抓裂。少頃,開視,豁見幾物。喜告妻,妻審之,則脂膜破小竅,黑睛熒熒,
才如劈椒。越一宿,幛盡消;細視,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兩瞳人合
居一眶矣。生雖一目眇,而較之雙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檢束,鄉中稱盛德
焉。
異史氏曰:“鄉有士人,偕二友於途,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戲而吟曰:
‘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俄追及,乃其子婦,心赧氣喪,
默不復語。友偽為不知也者,評騭殊褻。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長男婦也。’
各隱笑而罷。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於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芙
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現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門戶,鬼神雖惡,亦何嘗不許
人自新哉!”
○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
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志公像,兩壁畫繪精妙,
人物如生。東壁畫**,內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
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思;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
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
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
且不敢前。女回首,搖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
不甚拒,遂與狎好。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復至。如此二日。女伴覺之,共
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
上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群笑而去。
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艷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
薰心,樂方未艾。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
與生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綰鎖拿槌,眾女環繞之。使者曰:“全
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
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面如死灰,張皇謂朱曰:
“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
復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跼蹐既久,覺耳際
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時
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問:“何
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歸?”旋見壁
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游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
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扣聲如雷,故出
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
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嘆而無主。即起,歷階
而出。
○山魈
孫太白嘗言,其曾祖肄業於南山柳溝寺。麥秋旋里,經旬始返。啟齋門,則
案上塵生,窗間絲滿,命仆糞除,至晚始覺清爽可坐。乃拂榻陳臥具,扃扉就枕,
月色已滿窗矣。輾轉移時,萬簌俱寂。忽聞風聲隆隆,山門忽然作響,竊謂寺僧
失扃。注念間,風聲漸近居廬,俄而房門辟矣。大疑之,思未定,聲已入屋。又
有靴聲鏗鏗然,漸傍寢門。心始怖。俄而寢門辟矣。忽視之,一大鬼鞠躬塞入,
突立榻前,殆與梁齊。面似老鴉皮色,目光睒閃,繞室四顧,張巨口如盆,齒疏
疏長三寸許,舌動喉鳴,呵喇之聲,響連四壁,公懼極。又念咫尺之地,勢無所
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陰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聲。鬼大怒,
伸巨爪攫公。公少縮。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隨衾墮,伏地號呼。家人
持火奔集,則門閉如故,排窗入,見公狀,大駭。扶曳登床,始言其故。共驗之,
則衾夾於寢門之隙。啟扉檢照,見有爪痕如箕,五指著處皆穿。既明,不敢復留,
負笈而歸。後問僧人,無復他異。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晝寢,朦朧間,見一女子搴簾入,以白布裹首,
縗服麻裙,向內室去,疑鄰婦訪內人者;又轉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
女子已出。細審之,年可三十餘,顏色黃腫,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
去,漸逼近榻。遂偽睡,以觀其變。無何,女子攝衣登床,壓腹上,覺如百鈞重。
心雖了了,而舉其手,手如縛;舉其足,足如痿也。急欲號救,而苦不能聲。女
子以喙嗅翁面,顴鼻眉額殆遍。覺喙冷如冰,氣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計:待
嗅至頤頰,當即因而齧之。未幾,果及頤。翁乘勢力齕其顴,齒沒於肉。女負痛
身離,且掙且啼。翁齕益力。但覺血液交頤,濕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聞夫
人聲,急呼有鬼,一緩頰而女子已飄忽遁去。夫人奔入,無所見,笑其魘夢之誣。
翁述其異,且言有血證焉。相與檢視,如屋漏之水,流浹枕席。伏而嗅之,腥臭
異常。翁乃大吐。過數日,口中尚有餘臭雲。
○捉狐
孫翁素有膽。一日,晝臥,仿佛有物登床,遂覺身搖搖如駕雲霧。竊意無乃
魘狐耶?微窺之,物如貓,黃毛而碧嘴,自足邊來。蠕蠕伏行,如恐翁寤。逡巡
附體:著足足痿,著股股軟。甫及腹,翁驟起,按而捉之,握其項。物鳴急莫能
脫。翁亟呼夫人,以帶系其腰。乃執帶之兩端,笑曰:“聞汝善化,今注目在此,
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縮其腹,細如管,幾脫去。翁乃大愕,急力縛之,
則又鼓其腹,粗於碗,堅不可下;力稍懈,又縮之。翁恐其脫,命夫人急殺之。
夫人張皇四顧,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顧示以處。比回首,則帶在手如環然,物已
渺矣。
○蕎中怪
長山安翁者,性喜操農功。秋間蕎熟,刈堆隴畔。時近村有盜稼者,因命佃
人,乘月輦運登場;俟其裝載歸,而自留邏守。遂枕戈露臥。目稍瞑,忽聞有人
踐蕎根,咋咋作響。心疑暴客,急舉首,則一大鬼,高丈余,赤發鬡須,去
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計,踴身暴起,狠刺之。鬼鳴如雷而逝。恐其復來,荷戈
而歸。迎佃人於途,告以所見,且戒勿往。眾未深信。越日,曝麥於場,忽聞空
際有聲。翁駭曰:“鬼物來矣!”乃奔,眾亦奔。移時復聚,翁命多設弓弩以俟
之。異日,果復來,數矢齊發,物懼而遁。二三日竟不復來。麥既登倉,禾{艹黠}
雜遝,翁命收積為垛,而親登踐實之,高至數尺。忽遙望駭曰:“鬼物至矣!”
眾急覓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齕其額而去。共登視,則去額骨如掌,昏不知人。
負至家中,遂卒。後不復見。不知其為何怪也。
○宅妖
長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異。嘗見廈有春凳,肉紅色,甚修潤。李
以故無此物,近撫按之,隨手而曲,殆如肉軟,駭而卻走。旋迴視,則四足移動,
漸入壁中。又見壁間倚白梃,潔澤修長。近扶之,膩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時始
沒。康熙十七年,王生浚升設帳其家。日暮,燈火初張,生著履臥榻上。忽見小
人,長三寸許,自外入,略一盤旋,即復去。少頃,荷二小凳來,設堂中,宛如
小兒輩用梁{艹黠}心所制者。又頃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長四寸許,停置凳上。
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廝婢數人來,率細小如前狀。女子衰衣,麻練束腰際,布裹
首;以袖掩口,嚶嚶而哭,聲類巨蠅。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於體。因大
呼,遽走,顛床下,搖戰莫能起。館中人聞聲畢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酒於地,祝云:
“河中溺鬼得飲。”以為常。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
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獲一
魚,意頗失。少年起曰:“請於下流為君驅之。”遂飄然去。少間,復返,曰:
“魚大至矣。”果聞唼呷有聲。舉網而得數頭,皆盈尺。喜極,申謝。欲歸,贈
以魚,不受,曰:“屢叨佳醞,區區何足雲報。如不棄,要當以為常耳。”許曰:
“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誠所甚願,但愧無以為情。”詢其姓字,曰:
“姓王,無字,相見可呼王六郎。”遂別。明日,許貨魚。益利,沾酒。晚至河
乾,少年已先在,遂與歡飲。飲數杯,輒為許驅魚。如是半載,忽告許曰:“拜
識清揚,情逾骨肉。然相別有日矣。”語甚淒楚。驚問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
“情好如吾兩人,言之或勿訝耶?今將別,無妨明告:我實鬼也。素嗜酒,沉醉
溺死,數年於此矣。前君之獲魚,獨勝於他人者,皆仆之暗驅,以報酹奠耳。明
日業滿,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無感。”許初聞甚駭;然親
狎既久,不復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飲此,勿戚也。相見遽違,良
足悲惻。然業滿劫脫,正宜相賀,悲乃不倫。”遂與暢飲。因問:“代者何人?”
曰:“兄於河畔視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聽村雞既唱,灑涕而
別。明日,敬伺河邊,以覘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
手擲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徑去。當婦溺時,
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
抵暮,漁舊處,少年復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別矣。”問其故。曰:“女
子已相代矣;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
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嘆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
初。數日,又來告別。許疑其復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惻隱,果達帝矣。
今授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來日赴任。倘不忘故交,當一往探,勿憚修阻。”許賀
曰:“君正直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憚修阻,將復如何?”少年曰:
“但往,勿慮。”再三叮嚀而去。許歸,即欲制裝東下。妻笑曰:“此去數百里,
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不聽,竟抵招遠。問之居人,果有鄔鎮。尋
至其處,息肩逆旅,問祠所在。主人驚曰:“得無客姓為許?”許曰:“然。何
見知?”又曰:“得勿客邑為淄?”曰:“然。何見知?”主人不答,遽出。俄
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如牆堵。許益驚。眾乃告曰:“數夜前,
夢神言:淄川許友當即來,可助一資斧。祗候已久。”許亦異之,乃往祭於祠而
祝曰:“別君後,寤寐不去心,遠踐曩約。又蒙夢示居人,感篆中懷。愧無腆物,
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祝畢,焚錢紙。俄見風起座後,旋轉移時,
始散。至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並。
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於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
期,尚當走送。”居數日,許欲歸,眾留殷勤,朝請暮邀,日更數主。許堅辭欲
行。眾乃折柬抱補,爭來致贐,不終朝,饋遺盈橐。蒼頭稚子畢集,祖送出村,
欻有羊角風起,隨行十餘里。許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
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許歸,家
稍裕,遂不復漁。後見招遠人問之,其靈應如響雲。或言:即章丘石坑莊。未知
孰是。
異史氏曰:“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
戴笠人哉?余鄉有林下者,家綦貧。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
辦裝,奔涉千里,殊失所望;瀉囊貨騎,始得歸。其族弟甚諧,作月令嘲之云:
‘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念此可為一笑。”
○偷桃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
“演春”。余從友人戲矚。
是日遊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聞人語嚌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髮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
動,亦不聞其為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其人應命方興,
問:“作何劇?”堂上相顧數語,吏下宣問所長。答言:“能顛倒生物。”吏以
白官。少頃復下,命取桃子。
術人應諾,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狀,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
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人
惆悵良久,乃曰:“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惟王母園中,四時
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
“有術在。”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
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雲中,手中繩亦盡。乃呼子曰:“兒
來!余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
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
之高天。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無
及。煩兒一行。兒勿苦,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為兒娶一美婦。”子乃持索,
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雲霄,不可復見。久之,墜一桃,如碗大。
術人喜,持獻公堂。堂上傳示良久,亦不知其真偽。
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移時,一
物墜。視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
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墜,無復存者。術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
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
乃升堂而跪,曰:“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
坐官駭詫,各有賜金。
術人受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忽一蓬
頭童首抵笥蓋而出,望北稽首,則其子也。以其術奇,故至今猶記之。後聞白蓮
教能為此術,意此其苗裔耶?
○種梨
有鄉人貨梨於市,頗甘芳,價騰貴。有道士破巾絮衣,丐於車前。鄉人咄之,
亦不去;鄉人怒,加以叱罵。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止丐其一,於居士亦
無亦大損,何怒為?”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
肆中傭保者,見喋聒不堪,遂出錢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謝,謂眾曰:
“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
“我特需此核作種。”於是掬梨啖。且盡,把核於手,解肩上鑱,坎地深數寸,
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於臨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萬
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
累累滿樹。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已,乃以鑱伐樹,丁丁良久,方
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立眾中,引領注目,竟忘其業。道士既去,始顧
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適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細視車上一靶亡,是新鑿斷
者。心大憤恨。急跡之,轉過牆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
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異史氏曰:“鄉人憒憒,憨狀可掬,其見笑於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
豐者,良朋乞米,則怫然,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
獨,則又忿然,又計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
及至淫博迷心,則頃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
爾鄉人,又何足怪。”
○勞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笈往游。登一頂,有
觀宇,甚幽。一道士坐pu6*團上,素髮垂領,而神光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
請師之。道士曰:“恐嬌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
集。王俱與稽首,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一斧,使隨眾采樵。王謹受教。過月余,手足重繭,
不堪其苦,陰有歸志。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
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室,光鑒毫芒。諸門人環聽奔走。一客曰:“良宵
勝樂,不可不同。”乃於案上取酒壺,分賚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
壺酒何能遍給?遂各覓盎盂,競飲先<酉爵>,惟恐樽盡;而往復挹注,竟不少減。
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娥來?”乃以箸擲月
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
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
歌畢,盤旋而起,躍登几上,驚顧之間,已復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
宵最樂,然不勝酒力矣。其餞我於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
坐月中飲,鬚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月漸暗,門人燃燭來,則道士獨坐
而客杳矣。几上餚核尚故。壁上月,紙圓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
“足矣。”“足宜早寢,勿誤樵蘇。”眾諾而退。王竊欣慕,歸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心不能待,辭曰:“弟子數百里
受業仙師,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
早樵而暮歸。弟子在家,未諳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謂不能作苦,今果然。
明早當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為不負也。”道士
問:“何術之求?”王曰:“每見師行處,牆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
士笑而允之。乃傳一訣,令自咒畢,呼曰:“入之!俯首輒入,勿逡巡!”王果
去牆數步,奔而入,及牆,虛若無物,回視,果在牆外矣。大喜,入謝。道士曰:
“歸宜潔持,否則不驗。”遂助資斧遣歸。抵家,自詡遇仙,堅壁所不能阻,妻
不信。王效其作為,去牆數尺,奔而入;頭觸硬壁,驀然而踣。妻扶視之,額上
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慚忿,罵老道士之無良而已。
異史氏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今
有傖父,喜疢毒而畏藥石,遂有吮癰舐痔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紿之
曰:‘執此術也以往,可以橫行而無礙。’初試未嘗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舉
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
○長清僧
長清僧,道行高潔,年八十餘猶健。一日,顛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圓寂矣。
僧不自知死,魂飄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紳子,率十餘騎,按鷹獵兔。馬逸,
墜斃。僧魂適值,翕然而合,遂漸蘇。廝仆環問之。張目曰:“胡至此!”眾扶
歸。入門,則粉白黛綠者,紛集顧問。大駭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為
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閉目不復有言。餉以脫粟則食,酒肉則拒。
夜獨宿,不受妻妾奉。數日後,忽思少步。眾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諸仆紛來,
錢簿谷籍,雜請會計。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絕之。惟問:“山東長清縣,知之否?”
共答:“知之。”曰:“我郁無聊賴,欲往游矚,宜即治任。”眾謂新瘳,未應
遠涉。不聽,翼日遂發。
抵長清,視風物如昨。無煩問途,竟至蘭若。弟子數人見貴客至,伏謁甚恭。
乃問:“老僧焉往?”答云:“吾師曩已物化。”問墓所。群導以往,則三尺孤
墳,荒草猶未合也。眾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馬欲歸,囑曰:“汝師戒行之僧,所
遺手澤,宜恪守,勿俾損壞。”眾唯唯。乃行。
既歸,灰心木坐,了不勾當家務。居數月,出門自遁,直抵舊寺,謂弟子曰:
“我即汝師。”眾疑其謬,相視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為,悉符。眾
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後公子家屢以輿馬來,哀請之,略不顧瞻。又年
余,夫人遣紀綱至,多所饋遺,金帛皆卻之,惟受布袍一襲而已。友人或至其鄉,
敬造之。見其人默然誠篤,年僅三十,而輒道其八十餘年事。
異史氏曰:“人死則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於僧,不異之乎
其再生,而異之乎其入紛華靡麗之鄉,而能絕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閃,而蘭麝
薰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況僧乎哉!”
○蛇人
東郡某甲,以弄蛇為業。嘗蓄馴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
二青額有赤點,尤靈馴,盤旋無不如意。蛇人愛之,異於他蛇。期年,大青死,
思補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啟笥,二青亦渺。蛇人悵恨欲死。
冥搜亟呼,迄無影兆。然每至豐林茂草,輒縱之去,俾得自適,尋復返;以此故,
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絕望,怏怏遂行。出門數武,聞叢薪錯楚中,
窸窣作響,停趾愕顧,則二青來也。大喜,如獲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頓止。視
其後,小蛇從焉。撫之曰:“我以汝為逝矣。小侶而所薦耶?”出餌飼之,兼飼
小蛇。小蛇雖不去,然瑟縮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讓客者。蛇人又飼
之,乃食。食已,隨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輒中規矩,與二青無少異,
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獲利無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為率,大則過重,輒便更易。緣二青馴,故未
遽棄。又二三年,長三尺余,臥則笥為之滿,遂決去之。一日,至淄邑東山間,
飼以美餌,祝而縱之。既去,頃之復來,蜿蜒笥外。蛇人揮曰:“去之!世無百
年不散之筵。從此隱身大谷,必且為神龍,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
已而復返,揮之不去,以首觸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動。蛇人悟曰:“得
毋欲別小青也?”乃發笥。小青徑出,因與交首吐舌,似相告語。已而委蛇並去。
方意小青不還,俄而踽踽獨來,竟入笥臥。由此隨在物色,迄無佳者,而小青亦
漸大,不可弄。後得一頭,亦頗馴,然終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於兒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見之。又數年,長數尺,圍如碗;漸出逐人,因
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經其處,蛇暴出如風。蛇人大怖而奔。蛇
逐益急,回顧已將及矣。而視其首,朱點儼然,始悟為二青。下擔呼曰:“二青,
二青!”蛇頓止。昂首久之,縱身繞蛇人,如昔弄狀。覺其意殊不惡,但軀巨重,
不勝其繞;仆地呼禱,乃釋之。又以首觸笥。蛇人悟其意,開笥出小青。二蛇相
見,交纏如飴糖狀,久之始開。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與汝別,今有伴矣。”
謂二青曰:“原君引之來,可還引之去。更囑一言:深山不乏食飲,勿擾行人,
以犯天譴。”二蛇垂頭,似相領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後,過處林木為之中分。
蛇人佇立望之,不見乃去。此後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異史氏曰:“蛇,蠢然物耳,乃戀戀有故人之意,且其從諫也如轉圜。獨怪
儼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數世蒙恩之主,轉思下井復投石焉;又不然,
則藥石相投,悍然不顧,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為所吞,弟初駭欲
奔,見兄被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傷而吞不已。然頭雖已沒,幸肩際不能
下。弟急極無計,乃兩手持兄足,力與蟒爭,竟曳兄出。蟒亦負痛去。視兄,則
鼻耳俱化,奄將氣盡。肩負以行,途中凡十餘息,始至家。醫養半年,方愈。至
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農人中,乃有弟弟如此哉!或言:“蟒不為
害,乃德義所感。”信然!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歲,收養於夫家。相居二三年,夫誘與交而孕。腹膨
膨而以為病也,告之母。母曰:“動否?”曰:“動。”又益異。然以其齒太稚,
不敢決。未幾,生男。母嘆曰:“不圖拳母,竟生錐兒!”
○犬奸
青州賈某,客於外,恆經歲不歸。家蓄一白犬,妻引與交,習為常。一日,
夫歸,與妻共臥。犬突入,登榻,齧賈人竟死。后里舍稍聞之,共為不平,鳴於
官。官械婦,婦不肯伏,收之。命縛犬來,始取婦出。犬忽見婦,直前碎衣作交
狀。婦始無詞。使兩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觀其合者,共斂錢賂役,
役乃牽聚令交。所止處,觀者常百人,役以此網利焉。後人犬俱寸磔以死。嗚呼!
天地之大,真無所不有矣。然人面而shou6*交者,獨一婦也乎哉?
異史氏為之判曰:“會於濮上,古所交譏;約於桑中,人且不齒。乃某者,
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歡。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獸;捷卿入竇,遂為被底
情郎。雲雨台前,亂搖續貂之尾;溫柔鄉里,頻款曳象之腰。銳錐處於皮囊,一
縱股而脫穎;留情結於鏃項,甫飲羽而生根。忽思異類之交,直屬匪夷之想。尨
吠奸而為奸,妒殘兇殺,律難治以蕭曹;人非獸而實獸,奸穢淫腥,肉不食於豺
虎。嗚呼!人jian6*殺,則女擬以剮;至於犬jian6*殺,陽世遂無其刑。人不良,則罰人
作犬,至於犬不良,陰曹應窮於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請押赴以問閻羅。”
○雹神
王公筠倉,蒞任楚中,擬登龍虎山謁天師。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駕小艇
來,使舟中人為通。公見之,貌修偉。懷中出天師刺,曰:“聞騶從將臨,先遣
負弩。”公訝其預知,益神之,誠意而往。
天師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須鬛,多不類常人。前使者亦侍其側。少間,
向天師細語。天師謂公曰:“此先生同鄉,不之識耶?”公問之。曰:“此即世
所傳雹神李左車也。”公愕然改容。天師曰:“適言奉旨雨雹,故告辭耳。”公
問:“何處?”曰:“章丘。”公以接壤關切,離席乞免。天師曰:“此上帝玉
敕,雹有額數,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師垂思良久,乃顧而囑曰:“其多降
山谷,勿傷禾稼可也。”又囑:“貴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
下生煙,氳氤匝地。俄延逾刻,極力騰起,才高於庭樹;又起,高於樓閣。霹靂
一聲,向北飛去,屋宇震動,筵器擺簸。公駭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師曰:
“適戒之,所以遲遲,不然,平地一聲,便逝去矣。”公別歸,志其月日,遣人
問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溝渠皆滿,而田中僅數枚焉。
○狐嫁女
歷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亘。常見怪
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公與諸生飲,或戲云:
“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為筵。”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攜一席往。眾送諸
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公笑云:“有鬼狐,當捉證耳。”
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娑數
進,始抵後樓。登月台,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坐良久,
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席地枕石,臥看牛女。一更向盡,恍惚欲寐。樓下有
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卻退。語後人
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何?”答云:“不識。”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
曰:“此殷尚書,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
樓門盡辟。移時,往來者益眾。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咳。翁聞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公
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凶煞,幸
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公喜,應之。入視樓中,陳設綺麗。遂有婦人出拜,
年可四十餘。翁曰:“此拙荊。”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
“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間,籠紗一簇,導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
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為禮。少年目公。公若為儐,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
乃即席。少間,粉黛雲從,酒胾霧霈,玉碗金甌,光映几案。酒數行,翁喚nv6*
請小姐來。nv6*奴諾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幃促之。俄婢媼輩擁新人出,環
佩璆然,麝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容華絕
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內袖中。偽醉隱几,
頹然而寢。皆曰:“相公醉矣。”居無何,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
已而主人斂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竊議臥客。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
移時,內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四堵。視東方既白,
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
示之。眾駭問,公以狀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後公舉進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細奴掩口
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別。
大疑,問所從制。答云:“爵凡八隻,大人為京卿時,覓良工監製。此世傳物,
什襲已久。緣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
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頗近
似之,當以奉贈。”終筵歸署,揀爵持送之。主人審視,駭絕。親詣謝公,詰所
自來,公為歷陳顛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
○嬌娜
孔生雪笠,聖裔也。為人蘊藉,工詩。有執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
適卒,落拓不得歸,寓菩陀寺,傭為寺僧抄錄。寺西百餘步,有單先生第,先生
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
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見生,趨與
為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悅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
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曰“琅環瑣記。”翻閱一過,皆目所未睹。
生以居單第,以為第主,即亦不審官閥。少年細詰行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
生嘆曰:“羈旅之人,誰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見斥,願拜門牆。”
生喜,不敢當師,請為友。便問:“宅何久錮?”答曰:“此為單府,曩以公子
鄉居,是以久曠。仆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生始知非
單。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熾炭火於室。少年先起入內,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
翁來。”生驚起。一叟入,鬢髮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
小子初學塗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已而進錦衣一襲,貂帽、襪、履各一
事。視生盥櫛已,乃呼酒薦饌。幾、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
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問之,笑云:
“仆不求進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矣。”呼僮曰:
“視太公寢未;已寢,可暗喚香奴來。”僮去,先以繡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
入,紅妝艷艷。公子命彈湘妃,婢以牙撥勾動,激揚哀烈,節拍不類夙聞。又命
以巨觴行酒,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慧,過目成詠,二三月後,命
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公子已會其
意,曰:“此婢乃為老父所豢養。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為君謀一
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
怪’者矣。以此為佳,君願亦易足也。”居半載,生欲翱翔郊郭,至門,則雙扉
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遊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
時盛暑溽熱,移齋園亭。生胸間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
省視,眠食俱廢。又數日,創劇,益絕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
“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
僮入白:“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父子即趨入內。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
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艷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
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
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治;但
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突起寸許,
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碗闊矣。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
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蓆。生貪近嬌姿,不惟
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
又呼水來,為洗割處。口吐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
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
“愈矣!”趨步出。
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痴坐,無復聊賴。
公子已窺之,曰:“弟為物色,得一佳耦。”問:“何人?”曰:“亦弟眷屬。”
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須也!”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
雲。”公子會其旨,曰:“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
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
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
生大悅,求公子作伐。公子異日自內出,賀曰:“諧矣。”乃除別院,為生成禮。
是夕,鼓吹闐咽,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雲
霄矣。合卺之後,甚愜心懷。
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
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去。公子勸還鄉閭,生
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
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目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
“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
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
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
生以忤直指,罷官,罣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視。
細看,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
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宛然世家。問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
宿別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
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謁拜。信宿
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
自任。公子趨出,招一家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
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
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教。
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殹石}。回視舊居,無復閈閎,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
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
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
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
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
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
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豁然而蘇。
見眷口,恍如夢悟。於是一門團圓,驚定而喜。生以幽曠不可久居,議同旋里。
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
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
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
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既歸,以閒園寓公子,恆返關之;生及松
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
意。出遊都市,共知為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療飢;
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
矣。”
○僧孽
張某暴卒,隨鬼使去,見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誤捉,責令送歸。張下,私
浼鬼使,求觀冥獄。鬼導歷九幽,刀山、劍樹,一一指點。末至一處,有一僧紥
股穿繩而倒懸之,號痛欲絕。近視,則其兄也。張見之驚哀,問:“何罪至此?”
鬼曰:“是為僧,廣募金錢,悉供飲博行淫,故罰之。欲脫此厄,須其自懺。”
張既蘇,疑兄已死。
時其兄居興福寺,因往探之。入門,便聞其號痛聲。入室,見瘡生股間,膿
血崩潰,掛足壁上,宛然冥司倒懸狀。駭問其故。曰:“掛之稍可,不則痛徹心
腑。”張因告以所見。僧大駭,乃戒葷酒,虔誦經咒。半月尋愈。遂為戒僧。
異史氏曰:“鬼獄茫茫,惡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禍,即冥冥之罰也。
可勿懼哉!”
○妖術
於公者,少任俠,喜拳勇,力能持高壺,作旋風舞。崇禎間,殿試在都,仆
疫不起,患之。會市上有善卜者,能決人生死,將代問之。
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問仆病乎?”公駭應之。曰:“病者無害,
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當死!”公驚詫良久。卜者
從容曰:“鄙人有小術,報我十金,當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術豈能解;
不應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費,勿悔勿悔!”愛公者皆為公懼,勸罄橐
以哀之。公不聽。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靜以覘之,終日無恙。至夜,闔戶挑燈,倚劍危
坐。一漏向盡,更無死法。意欲就枕,忽聞窗隙窣窣有聲。急視之,一小人荷戈
入;及地,則高如人。公捉劍起,急擊之,飄忽未中。遂遽小,復尋窗隙,意欲
遁去。公疾斫之,應手而倒。燭之,則紙人,已腰斷矣。公不敢臥,又坐待之。
逾時,一物穿窗入,怪獰如鬼。才及地,急擊之,斷而為兩,皆蠕動。恐其復起,
又連擊之,劍劍皆中,其聲不軟。審視,則土偶,片片已碎。
於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聞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欞,房壁震搖,
其勢欲傾。公懼覆壓,計不如出而斗,遂劃然脫扃,奔而出。見一巨鬼,高與檐
齊;昏月中,見其面黑如煤,眼閃爍有黃光;上無衣,下無履,手弓而腰矢。公
方駭,鬼則彎矣。公以劍撥矢,矢墮。欲擊之,則又彎矣。公急躍避,矢貫於壁,
戰戰有聲。鬼怒甚,拔佩刀,揮如風,望公力劈。公猱進,刀中庭石,石立斷。
公出其股間,削鬼中踝,鏗然有聲。鬼益怒,吼如雷,轉身復剁。公又伏身入;
刀落,斷公裙。公已及脅下,猛斫之,亦鏗然有聲,鬼仆而僵。公亂擊之,聲硬
如柝。燭之,則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纏腰際,刻畫猙獰;劍擊處,皆有血
出。公因秉燭待旦,方語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於死,以神其術也。
次日,遍告交知,與共詣卜所。卜人遙見公,瞥不可見。或曰:“皆翳形術
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備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處,但見
卜人頭面,皆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執付有司而殺之。
異史氏曰:“嘗謂買卜為一痴。世之講此道而不爽於生死者幾人?卜之而爽,
猶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將復如何?況借人命以神其術者,其可畏
不尤甚耶!”
○野狗
於七之亂,sha6*人如麻。鄉民李化龍,自山中竄歸。值大兵宵進,恐罹炎昆之
禍,急無所匿,僵臥於死人之叢,詐作屍。兵過既盡,未敢遽出。忽見闕頭斷臂
之屍,起立如林。內一屍斷首猶連肩上,口中作語曰:“野狗子來,奈何?”群
屍參差而應曰:“奈何!”俄頃,蹶然盡倒,遂無聲。
李方驚顫欲起,有一物來,獸首人身,伏齧人首,遍吸其腦。李懼,匿首屍
下。物來撥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屍而移之,首見。李
大懼,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齕,李驟起大呼,擊其首,中嘴。
物嗥如鴟,掩口負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視之,於血中得二齒,中曲而端銳,長
四寸余。懷歸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劉孝廉,能記前身事。自言一世為縉紳,行多玷。六十二歲而歿,初見冥王,
待如鄉先生禮,賜坐,飲以茶。覷冥王盞中,茶色清徹,己盞中,濁如膠。暗疑
mi6*魂湯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顧,以盞就案角瀉之,偽為盡者。
俄頃,稽前生惡錄,怒,命群鬼捽下,罰作馬。即有厲鬼縶去。行至一家,
門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間,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顧,則身已在櫪下矣。
但聞人曰:“驪馬生駒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覺大餒,不得已,就
牝馬求乳。逾四五年間,體修偉。甚畏撻楚,見鞭則懼而逸。主人騎,必覆障泥,
緩轡徐徐,猶不甚苦;惟奴僕圉人,不加韉裝以行,兩踝夾擊,痛徹心腑。於是
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罰限未滿,責其規避,剝其皮革,罰為犬。意懊喪,不欲
行。群鬼亂撻之,痛極而竄於野。自念不如死,憤投絕壁,顛莫能起。自顧,則
身伏竇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復生於人世矣。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
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為犬經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規避。而主人又豢養,
不肯戮。乃故齧主人脫股肉,主人怒,杖殺之。
冥王鞫狀,怒其狂猘,笞數百,俾作蛇。囚於幽室,暗不見天。悶甚,緣
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視,則身伏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殘生類,飢吞木實。
積年余,每思自盡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臥
草中,聞車過,遽出當路,車馳壓之,斷為兩。
冥王訝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無罪見殺,原之,準其滿限復為人,是
為劉公。公生而能言,文章書史,過輒成誦。辛酉舉孝廉。每勸人:乘馬必厚其
障泥;股夾之刑,勝於鞭楚也。
異史氏曰:“毛角之儔,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內,
原未必wu6*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賤者為善,如求花而種其樹;貴者為善,如已花而
培其本:種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將負鹽車,受羈馽,與之為馬。不然,
且將啖便液,受烹割,與之為犬。又不然,且將披鱗介,葬鶴鸛,與之為蛇。”
○狐入瓶
萬村石氏之婦,崇於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後有瓶,每聞婦翁來,狐輒遁
匿其中。婦窺之熟,暗計而不言。一日,竄入。婦急以絮塞瓶口,置釜中,燂
湯而沸之。瓶熱,狐呼曰:“熱甚!勿惡作劇。”婦不語。號益急,久之無聲。
拔塞而驗之,毛一堆,血數點而已。
○蛇癖
王蒲令之仆呂奉寧,性嗜蛇。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大者,以刀
寸寸斷之,始掬以食。嚼之錚錚,血水沾頤。且善嗅,嘗隔牆聞蛇香,急奔牆外,
果得蛇盈尺。時無佩刀,先齧其頭,尾尚蜿蜒於口際。
○鬼哭
謝遷之變,宦第皆為賊窟。王學使七襄之宅,盜聚尤眾。城破兵入,掃蕩群
醜,屍填墀,血至充門而流。公入城,扛屍滌血而居。往往白晝見鬼,夜則床下
磷飛,牆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聞床底小聲連呼:“皞迪!”已
而聲漸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滿庭皆哭。公聞,仗劍而入,大言曰:
“汝不識我王學院耶?”但聞百聲嗤嗤,笑之以鼻。公於是設水陸道場,命釋道
懺度之。夜拋鬼飯,則見磷火熒熒,隨地皆出。先是,閽人王姓者疾篤,昏不知
人事者數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婦以食進。王曰:“適主人不知何事,施飯
於庭,我亦隨眾啖噉。食已方歸,故不飢耳。”由此鬼怪遂絕。豈鈸鐃鐘鼓
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異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當陷城之時,王公勢正烜赫,聞聲
者皆股慄,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終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
猶不可以嚇鬼,願無出鬼面以嚇人也!”
○焦螟
董侍讀默庵家,為狐所擾,瓦礫磚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間歇,
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孫司馬第移避之。而狐擾猶故。
一日,朝中待漏,適言其異。大臣或言:關東道士焦螟,居內城,總持敕勒
之術,頗有效。公造廬而請之。道士朱書符,使歸粘壁上。狐竟不懼,拋擲有加
焉。公復告道士。道士怒,親詣公家,築壇作法。俄見一巨狐,伏壇下。家人受
虐已久,銜恨綦甚,一婢近擊之。婢忽仆地氣絕。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
能遽服之,女子何輕犯爾爾。”既而曰:“可借鞫狐詞亦得。”戟指咒移時,婢
忽起,長跪。道士詰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產,入都者十八輩。”道士曰:
“輦轂下,何容爾輩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擊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
再若遷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願謹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絕,良
久始蘇。俄見白塊四五團,滾滾如球,附檐際而行,次第追逐,頃刻俱去。由是
遂安。
○葉生
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遇不偶,困於名場。會
關東丁乘鶴來令是邑,見其文,奇之,召與語,大悅。使即官署,受燈火,時賜
錢穀恤其家。值科試,公游揚於學使,遂領冠軍。公期望綦切,闈後,索文讀之,
擊節稱嘆。不意時數限人,文章憎命,及放榜時,依然鎩羽。生嗒喪而歸,愧負
知己,形銷骨立,痴若木偶。公聞,召之來,面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憐之,相
期考滿入都,攜與俱北。生甚感佩。辭而歸,杜門不出。無何,寢疾。公遺問不
絕,而服藥百裹,殊罔所效。
公適以忤上官免,將解任去。函致之,其略云:“仆東歸有日,所以遲遲者,
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則仆夕發矣。”傳之臥榻。生持書啜泣,寄語來使:“疾
革難遽瘥,請先發。”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數日,門者忽通葉生至。公喜,迎而問之。生曰:“以犬馬病,勞夫子久
待,萬慮不寧。今幸可從杖履。”公乃束裝戒旦。抵里,命子師事生,夙夜與俱。
公子名再昌,時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絕慧,凡文藝三兩過,輒無遺忘。居之期
歲,便能落筆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癢。生以生平所擬舉業,悉錄授讀,闈中
七題,並無脫漏,中亞魁。公一日謂生曰:“君出餘緒,遂使孺子成名。然黃鐘
長棄若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
戰之罪也,願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何必拋卻白紵,乃謂之利市哉!”
公以其久客,恐誤歲試,勸令歸省。生慘然不樂。公不忍強,囑公子至都,為之
納粟。公子又捷南宮,授部中主政,攜生赴監,與共晨夕。逾歲,生入北闈,竟
領鄉薦。會公子差南河典務,因謂生曰:“此去離貴鄉不遠。先生奮跡雲霄,錦
還為快。”生亦喜。擇吉就道,抵淮陽界,命仆馬送生歸。
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生
悽然曰:“今我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妻遙謂曰:“君死已久,
何復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將卜窀穸,勿作
怪異嚇生人。”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
之,衣冠履舄如蛻委焉。大慟,抱衣悲哭。子自塾中歸,見結駟於門,審所自來,
駭奔告母。母揮涕告訴。又細詢從者,始得顛末。從者返,公子聞之,涕墮垂膺。
即命駕哭諸其室;出橐為營喪,葬以孝廉禮。又厚遺其子,為延師教讀。言於學
使,逾年游泮。
異史氏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離
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猶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跡,吐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
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
嶙,搔頭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
醜;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
物,伯樂伊誰?抱刺於懷,三年滅字,側身以望,四海無家。人生世上,只須合
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
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馬,有主計仆,家稱素封。忽夢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
今宜還矣。”問之,不答,逕入內去。既醒,妻產男。知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
置一室,凡兒衣食病藥,皆取給焉。過三四歲,視室中錢,僅存七百。適乳姥抱
兒至,調笑於側。仆呼之曰:“四十千將盡,汝宜行矣!”言已,兒忽顏色蹙變,
項折目張;再撫之,氣已絕矣。乃以余資置葬具而瘞之。此可為負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無子者,問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烏得子?”
蓋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為杵臼交。而成貧,故終歲依周。論齒,
則周為長,呼周妻以嫂。節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產後暴卒。繼聘王氏,
成以少故,未嘗請見之。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於內寢。成適至,家人通白,
周坐命邀成,成不入,辭去。周追之而還,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別業之仆,為邑宰重笞者。先是,黃吏部家牧傭,牛蹊周田,
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責。周因詰得其故,大怒曰:“黃家
牧豬奴,何敢爾!其先世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無人耶!”氣填吭臆,忿而起,
欲往尋黃。成捺而止之,曰:“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
弧者耶?”周不聽。成諫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側達旦。謂家
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
兩造,何至如狗之隨嗾者?我亦呈治其傭,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恿之,計
遂決。以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恚,因逮系之。
辰後,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頓足無所為計。
時獲海寇三名,宰與黃賂囑之,使捏周同黨。據詞申黜頂衣,搒掠酷慘。成入獄,
相顧悽酸。謀叩闕。周曰:“身系重犴,如鳥在籠,雖有弱弟,止堪供囚飯耳。”
成銳身自任,曰:“是予責也。難而不急,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則去
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相傳駕將出獵,成預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
遂得準。驛送而下,著部院審奏。時閱十月余,周已誣服論辟。院接御批,大駭,
復提躬讞。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絕其飲食,弟來饋問,苦禁拒之。成又為
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已飢餓不起。院台怒,杖斃監者。黃大怖,納數千金,
囑為營脫,以是得朦朧題免。宰以枉法擬流。
周放歸,益肝膽成。成自經訟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
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別後,數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
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跡之,寺觀岩壑,物色殆遍。時以金帛恤
其子。
又ba6*6*年,成忽自至,黃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
尋欲遍?”成笑曰:“孤雲野鶴,棲無定所。別後幸復頑健。”周命置酒,略通
間闊,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笑曰:
“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問所棲止,答在勞山上清宮。既而抵足寢,
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為,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坐而索之,
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始覺在成榻,駭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
家人。家人火之,儼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則疏無幾莖。取鏡自照,訝
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意欲歸內,弟以其貌
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命仆馬往尋成。
數日,入勞山。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來甚眾。內一道人
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徑去。周目送
之,見一矢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言而去。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見周,
愕曰:“數年不晤,人以君學道名山,與尚遊戲人間耶?”周述其異。生驚曰:
“我適遇之,而以為君也。去無幾時,或亦不遠。”周大異,曰:“怪哉!何自
己面目覿面不識?”仆尋至,急馳之,竟無蹤兆。一望寥闊,進退難以自主。自
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不復可騎,遂以馬付仆歸,迤邐自往。遙見一
童獨立,趨近問程,且告以故。童自言為成弟子,代荷衣糧,導與俱行。三日始
至,又非世之所謂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童入報,成即出,始
認己形。執手而入,置酒宴語。見異彩之禽,馴人不驚,聲如笙簧,時來鳴於座
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pu6*團二,曳與並坐。至二更後,
萬慮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則于思者如故矣。
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
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遂起從之。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里居已在望
中。成坐候路側,俾自歸。周強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不能應,思欲越牆,
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重垣,始抵臥室,燈燭熒然,內人未寢,噥噥與
人語。舐窗一窺,則妻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於是怒火如焚,計將掩執,
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脫扃而出,奔告成,且乞為助。成慨然從之,直抵內寢。
周舉石撾門,內張皇甚。擂愈急,內閉益堅。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
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仆私。
周借劍決其首,罥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
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
“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周愕而問之。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
怛欲絕,竊疑成譸張為幻。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曰:“疇
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待君於此。如過晡不來,
予自去。”周至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交墜,曰:
“兄去後,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於今官捕未獲。”周如夢醒,因以情
告,戒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嫗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緒
所關,弟善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去。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顧。至野
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曰:“忍事最樂。”弟欲有言,成闊袖一舉,即不
可見。悵立移時,痛哭而返。周弟樸拙,不善治家人生產,居數年,家益貧。周
子漸長,不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
“仲氏啟”。審之,為兄跡。開視,則虛無所有,只見爪甲一枚,長二指許。心
怪之。以甲置硯上,出問家人所自來,並無知者。回視,則硯石燦燦,化為黃金。
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家有點金術雲。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長,言其鄉孫公,為德州宰,鞫一奇案。初,村人有為子娶婦
者,新人入門,戚里畢賀。飲至更余,新郎出。見新婦炫裝,趨轉舍後。疑而尾
之。宅後有長溪,小橋通之。見新婦渡橋徑去,益疑。呼之不應。遙以手招婿,
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數里,入村落。婦止,謂婿曰:“君家寂
寞,我不慣住。請與郎暫居妾家數日,便同歸省。”言已,抽簪叩扉軋然,有女
童出應門。婦先入,不得已,從之。既入,則岳父母俱在堂上,謂婿曰:“我女
少嬌慣,未嘗一刻離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輒戚戚。今同郎來,甚慰繫念。居數
日,當送兩人歸。”乃為除室,床褥備具,遂居之。
家中客見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婦在,不知婿之何往。由是遐邇訪
問,並無耗息。翁媼零涕,謂其必死。將半載,婦家悼女無偶,遂請於村人父,
欲別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無所驗證,何知吾兒遂為異物!縱其
奄喪,周歲而嫁,當亦未晚,胡為如是急耶!”婦父益銜之,訟於庭。孫公怪疑,
無所措力,斷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與婦
議歸,婦亦諾之,而因循不既行。積半年余,中心徘徊,萬慮不安。欲獨歸,而
婦固留之。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難。倉卒謂婿曰:“本擬三二日遣夫婦偕歸,
不意儀裝未備,忽遘閔凶。不得已,先送郎還。”於是送出門,旋踵即返,周旋
言動,頗甚草草。方欲覓途,回視院宇無存,但見高冢。大驚。尋路急歸。至家,
歷述端末,因與投官陳訴。孫公拘婦父諭之,送女于歸,使合卺焉。
○靈官
朝天觀道士某,喜吐納之術,有翁假寓觀中,適同所好,遂為玄友。居數年,
每至郊祭時,輒先旬日而去,郊後乃返。道士疑而問之。翁曰:“我兩人莫逆,
可以實告:我狐也。郊期至,則諸神清穢,我無所容,故行遁耳。”
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復返。疑之。一日忽至,因問其故。答曰:“我幾
不復見子矣!曩欲遠避,心頗怠,視陰溝甚隱,遂潛伏卷瓮下。不意靈官糞除至
此,瞥為所睹,憤欲加鞭。余懼而逃。靈官追逐甚急。至黃河上,瀕將及矣。大
窘無計,竄伏溷中。神惡其穢,始返身去。既出,臭惡沾染,不可復遊人世。乃
投水自濯訖,又蟄穴中幾百日,垢濁始淨。今來相別,兼以致祝,君亦宜隱身他
去,大劫將來,此非福地也。”言已,辭去。道士依言別徙。未幾而有甲申之變。
○王蘭
利津王蘭,暴病死,閻王覆勘,乃鬼卒之誤勾也。責送還生,則屍已敗。鬼
懼罪,謂王曰:“人而鬼也則苦,鬼而仙也則樂。苟樂矣,何必生?”王以為然。
鬼曰:“此處一狐,金丹成矣。竊其丹吞之,則魂不散,可以長存。但憑所之,
罔不如意。子願之否?”王從之。鬼導去,入一高第,見樓閣渠然,而闃無一人。
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際。氣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復落,
以口承之,則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潛伺其側,俟其吐,急掇於手,付王吞之。
狐驚,盛氣相尚,見二人在,恐不敵,憤恨而去。
王與鬼別,至其家,妻子見之,鹹懼卻走。王告以故,乃漸集。由此在家寢
處如平時。其友張某者,聞而省之,相見話溫涼。因謂張曰:“我與若家世夙貧,
今有術,可以致富。子能從我游乎?”張唯唯。王曰:“我能不藥而醫,不卜而
斷。我欲現身,恐識我者相驚怪,附子而行,可乎?”張又唯唯。於是即日趣裝,
至山西界。遇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後藥禳既窮。張造其廬,以術自
炫。富翁止此女,甚珍惜之,能醫者,願以千金相酬報。張請視之,從翁入室,
見女瞑臥,啟其衾,撫其體,女昏不覺。王私告張曰:“此魂亡也,當為覓之。”
張乃告翁:“病雖危,可救。”問:“需何藥?”俱言不須,“女公子魂離他所,
業遣神覓之矣。”約一時許,王忽來,具言已得。張乃請翁再入,又撫之。少頃,
女欠伸,目遽張。翁大喜,撫問。女言:“向戲園中,見一少年郎,挾彈彈雀,
數人牽駿馬,從諸其後。急欲奔避,橫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兒,教兒彈。方羞訶
之,便攜兒馬上,累騎而行。笑曰:‘我樂與子戲,勿羞也。’數里入山中,我
馬上號且罵,少年怒,推墮路旁,欲歸無路。適有一人捉兒臂,疾若馳,瞬息至
家,忽若夢醒。”翁神之,果貽千金。王宿與張謀,留二百金作路用,余盡攝去,
款門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饋張氏,乃復還。次日,與翁別,不見金藏何所,益
奇之,厚禮而送之。逾數日,張於郊外遇同鄉人賀才。才飲賭,不事生業,其貧
如丐。聞張得異術,獲金無算,因奔尋之。王勸,薄贈令歸。才不改故行,旬日
盪盡,將復尋張。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與處,只宜賂之使去,縱禍猶
淺。”逾日,才果至,強從與俱。張曰:“我固知汝復來。日事酗賭,千金何能
滿無底竇?誠改若所為,我百金相贈。”才諾之。張瀉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
橐,賭益豪。益之狹邪游,揮灑如土。邑中捕役疑而執之,質於官,拷掠酷慘。
才實告金所自來。乃遣隸押才捉張。創劇,斃於途。魂不忘於張,復往依之,因
與王會。一日,聚飲於煙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聽。適巡方御史過,聞呼搜
之,獲張。張懼,以實告。御史怒,笞而牒於神。夜夢金甲人告曰:“查王蘭無
辜而死,今為鬼仙。醫亦神術,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為清道使。賀才邪
盪,已罰竄鐵圍山。張某無罪,當宥之。”御史醒而異之,乃釋張。張制裝旋里。
囊中存數百金,敬以一半送王家。王氏子孫,以此致富焉。
○鷹虎神(此篇原缺,據手稿本補。)
郡城東嶽廟,在南郭。大門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鷹虎神”,猙獰可畏。
廟中道士任姓,每雞鳴,輒起焚誦。有偷兒預匿廊間,伺道士起,潛入寢室,搜
括財物。奈室無長物,惟於薦底得錢三百,納腰中。拔關而出,將登千佛山。南
竄許時,方至山下。見一巨丈夫,自山上來,左臂蒼鷹,適與相遇。近視之,面
銅青色,依稀似廟門中所習見者。大恐,蹲伏而戰。神詫曰:“盜錢安往?”偷
兒益懼,叩不已。神揪令還入廟,使傾所盜錢,跪守之。道士課畢,回顧,駭愕。
盜歷歷自述。道士收其錢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間,與妻臥牛衣中,交
謫不堪。
盛夏燠熱,村外故有周氏園,牆宇盡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
亦在焉。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歸。見草際金釵一股,拾
視之,鐫有細字云:“儀賓府制。”王祖為衡府儀賓,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
把釵躊躇。欻一嫗來尋釵。王雖貧,然性介,遽出授之。嫗喜,極贊盛德,曰:
“釵值幾何,先夫之遺澤也。”問:“夫君伊誰?”答云:“故儀賓王柬之也。”
王驚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嫗亦驚曰:“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
百年前,與君祖繾綣,君祖歿,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
王亦曾聞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臨顧。嫗從之。
王呼妻出見,負敗絮,菜色黯焉。嫗嘆曰:“嘻!王柬之之孫,乃一貧至此
哉!”又顧敗灶無煙,曰:“家計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
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三日外請復相見。王挽留之。嫗曰:“汝妻猶不能
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復何裨益?”遂徑去。王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誦其
義,使姑事之,妻諾。逾三日,果至,出數金,糴粟麥各一石。夜與婦宿短榻。
婦初懼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謂王曰:“孫勿惰,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王告以無資。嫗
曰:“汝祖在時,金帛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嘗多取。積花粉之
金四十兩,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
王從之,購五十餘端以歸。嫗命趣裝,計六七日可達燕都,囑曰:“宜勤勿惰,
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囊貨就路,中途遇雨如繩,過宿,
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脛,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漸燥,而陰雲複合,
雨又滂沱。信宿乃行。將近京,傳聞葛價翔貴,心竊喜。入都,解裝客店,主人
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絕少。貝勒府購致甚急,價頓昂,較常可三倍。
前一日,方購足,後來者,並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鬱鬱不樂。越日,葛至
愈多,價益下。王以無利不肯售。遲十餘日,計食耗煩多,倍益憂悶。主人勸令
賤賣,改而他圖。從之。虧資十餘兩,悉脫去。早起,將作歸計,起視囊中,則
金亡矣。驚告主人。主人無所為計。或勸鳴官,責主人償。王嘆曰:“此我數也,
於主人何乾?”主人聞而德之,贈金五兩,慰之使歸。
自念無以見祖母,蹀躞內外,進退維谷。適見斗鶉者,一賭數千;每市一鶉,
恆百錢不止。意忽動,計囊中資,僅足販鶉,乃歸市販鶉而返。主人喜,賀其速
售。至夜,大雨徹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
更無休止。起視籠中,鶉漸死。王大懼,不知計之所出。越日,死愈多,僅餘數
頭,並一籠飼之。經宿往窺,則一鶉僅存。因告主人,不覺涕墮。主人亦為扼腕。
王自度金盡罔歸,但欲覓死,主人勸慰之。共往視鶉,審諦之曰:“此似英物。
諸鶉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殺之也。君暇亦無事,請把之,如其良也,賭亦可以謀
生。”王如其教。
既馴,主人令持向街頭,賭酒食。鶉健甚,輒贏。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復
與子弟決賭,三戰三勝。半年,蓄積二十金。心益慰,視<享鳥>如命。
先是,大親王好鶉,每值上元,輒放民間把鶉者入邸相角。主人謂王曰:
“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導與俱往。囑曰:
“脫敗,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鬥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
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後應之。”王曰:“諾。”至邸,則鶉人肩摩於墀下。頃
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願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鶉,趨而進。王命放鶉,
客亦放。略一騰踔,客鶉已敗。王大笑。俄頃,登而敗者數人。主人曰:“可矣。”
相將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脈,此健羽也,不可輕敵。”命取鐵喙者當之。
一再騰躍,而王鶉鎩羽。更選其良,再易再敗。王急命取宮中玉鶉。片時把出,
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王成意餒,跪而求罷。王笑曰:“縱之,脫斗而死,當厚
爾償。”成乃縱之。玉鶉直奔之。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喙,
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退頡頏,相持約一伏時。玉鶉漸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
急。未幾,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觀者千人,罔不嘆羨。王乃索取而親把之,自
喙至爪,審周一過,問成曰:“鶉可貨否?”答曰:“小人無恆產,與相依為命,
不願售也。”王曰:“賜爾重值,中人之產可致。頗願之乎?”成俯思良久,曰:
“本不樂置;顧大王既愛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業,又何求?”王問直,答以千
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寶,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為寶,臣
以為連城之璧不過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數金,易
升斗粟,一家十餘食指,無凍餒,是何寶如之?”王曰:“予不相虧,便與二百
金。”成搖首。又增百數。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乃曰:“承大王命,請減
百價。”王曰:“休矣!誰肯以九百易一鶉者!”成囊鶉欲行。王呼曰:“鶉人
來,實給六百,肯則售,否則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
惟恐失時,曰:“以此數售,心實怏怏。但交而不成,則獲戾滋大。無已,即如
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賜而出。主人懟曰:“我言如何,子乃急
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歸,擲金案上,請主人自取之,主人
不受。又固讓之,乃盤計飯直而受之。王治裝歸,至家,歷述所為,出金相慶。
嫗命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惰,輒
訶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婦共挽之,至泣
下。嫗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然矣。
○青鳳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後凌夷,樓舍連亘,半曠廢之,因生怪異,
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恆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別墅,留一老翁門焉。由此荒落
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
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囑翁有所聞見,奔告之。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
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門戶素所習識,竟撥蒿蓬,曲折而入。登
樓,初無少異。穿樓而過,聞人語切切。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一叟
儒冠南面坐,一媼相對,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及
笄耳。酒胾滿案,圍坐笑語。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群驚奔
匿。獨叟詫問:“誰何入人閨闥?”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飲,不
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審諦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
主人之從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饌。生止之。
叟乃酌客。生曰:“吾輩通家,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叟呼:“孝兒!”
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兒也。”揖而坐,略審門閥。叟自言:“義君姓胡。”
生素豪,談論風生,孝兒亦倜儻,傾吐間,雅相愛悅。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
因弟之。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
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
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涌。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
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兒入幃
中。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叟指媼
曰:“此為老荊。”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頗慧,所聞見,輒記
不忘,故喚令聽之。”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睇不轉。女覺之,俯其首。生
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志飛揚,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婦如此,
南面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益狂,與女俱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
不能忘情於青鳳也。
至夜,復往,則蘭麝猶芳,凝待終宵,寂無聲咳。歸與妻謀,欲攜家而居之,
冀得一遇。妻不從,生乃自往,讀於樓下。夜憑几,一鬼披髮入,面黑如漆,張
目視生。生笑,拈指研墨自塗,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次夜更深,滅燭欲
寢,聞樓後發扃,辟之閛然。急起窺覘,則扉半啟。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
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驟見生,駭而卻退,遽闔雙扉。生長跪而致詞曰:
“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為笑,死不憾耳。”女遙語曰:
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吾叔閨訓嚴謹,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
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女似肯可,啟關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
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女曰:“幸有夙分: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益矣。”問:
“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
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言已,欲去,云:“恐叔歸。”
生強止之,欲與為歡。方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帶不
語。叟怒曰:“賤輩辱我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叟亦出。
生尾而聽之,訶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生心意如割,大聲曰:“罪在小生,
與青鳳何與!倘宥青鳳,刀鋸鈇鉞,願身受之!”良久寂然,乃歸寢。自此第內
絕不復聲息矣。生叔聞而奇之,願售以居,不較直。生喜,攜家口而遷焉。居逾
年,甚適,而未嘗須臾忘青鳳也。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望見
生,依依哀啼,葛耳輯首,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閉門,置床
上,則青鳳也。大喜,慰問。女曰:“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脫非郎君,必葬
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曰:“日切懷思,繫於魂夢。見卿如得異寶,何憎
之雲!”女曰:“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
可與君堅永約耳。”生喜,另舍居之。
積二年余,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孝兒伏地,愴然曰:
“家君有橫難,非君莫救。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
曰:“公子識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兒曰:“明日將過,倘攜
有獵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樓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預聞。必欲仆
效綿薄,非青鳳來不可!”孝兒零涕曰:“鳳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
“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面而去。生
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
亦聊以報前橫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
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鏤膺虎韔,僕從甚赫。生門逆之。見獲禽甚多,中一黑狐,
血殷毛革。撫之,皮肉猶溫。便托裘敝,乞得綴補。莫慨然解贈。生即付青鳳,
乃與客飲。客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復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
間。女歷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喜顧女曰:“我固謂汝不死,今果然矣。”
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祈以樓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諾之。叟
赧然謝別而去。入夜,果舉家來。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生齋居,孝兒
時共談宴。生嫡出子漸長,遂使傅之,蓋循循善教,有師範焉。
○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
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
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
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
“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
攜補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
“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
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偶適市,
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
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
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已閉。躡足而窗窺之,
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ren6*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
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
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求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
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
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
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
“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
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
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
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
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
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
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鬼!償
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ren6*皮劃然而脫,
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
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ren6*皮,
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
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問:“何人?”曰:“市上
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
乃別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
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
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羅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
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
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
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
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
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
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
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
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
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隱痛耳。”視
po6*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
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
悟耳。哀哉!”
○賈兒
楚客有賈於外者。婦獨居,夢與人交,醒而捫之,小丈夫也。察其情,與人
異,知為狐。未幾,下床去,門未開而已逝矣。入暮,邀皰媼伴焉。有子十歲,
素別榻臥,亦招與俱。夜既深,媼兒皆寐,狐復來。婦喃喃如夢語。媼覺,呼之,
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至夜,遂不敢息燭,戒子睡勿熟。夜闌,兒及媼
倚壁少寐。既醒,失婦,意其出遺,久待不至,始疑。媼懼,不敢往覓。兒執火
遍照之,至他室,則母裸臥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縮。自是則狂,歌哭叫詈,日
萬狀。夜厭與人居,另榻寢兒,媼亦遣去。兒每聞母笑語,輒起火之。母反怒訶
兒,兒亦不為意,因共壯兒膽。然嬉戲無節,日效杇者,以磚石疊窗上,止之
不聽。或去其一石,則滾地作嬌啼,人無敢氣觸之。過數日,兩窗盡塞,無少明。
已乃合泥塗壁孔,終日營營,不憚其勞。塗已,無所作,遂把廚刀霍霍磨之。見
者皆憎其頑,不以人齒。兒宵分隱刀於懷,以瓢覆燈,伺母囈語,急啟燈,杜門
聲喊。久之無異,乃離門,揚言詐作欲搜狀。欻有一物,如狸,突奔門隙。急擊
之,僅斷其尾,約二寸許,濕血猶滴。初,挑燈起,母便詬罵,兒若弗聞。擊之
不中,懊恨而寢。自念雖不即戮,可以幸其不來。及明,視血跡逾垣而去。跡之,
入何氏園中。至夜果絕,兒竊喜。但母痴臥如死。
未幾,賈人歸,就榻問訊。婦謾罵,視若仇。兒以狀對。翁驚,延醫藥之。
婦瀉藥詬罵。潛以藥入湯水雜飲之,數日漸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婦所在,
父子又覓得於別室。由是復顛,不欲與夫同室處。向夕,竟奔他室。挽之,罵益
甚。翁無策,盡扃他扉。婦奔去,則門自辟。翁患之,驅禳備至,殊無少驗。
兒薄暮潛入何氏園,伏莽中,將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聞人語。暗撥蓬科,
見二人來飲,一長鬛奴捧壺,衣老棕色。語俱細隱,不甚可辨。移時,聞一人曰:
“明日可取白酒一瓶來。”頃之,俱去,惟長鬛獨留,脫衣臥石上。審顧之,四
肢皆如人,但尾垂後部,兒欲歸,恐狐覺,遂終夜伏。未明,又聞二人以次復來,
噥噥入竹叢中。兒乃歸。翁問所往,答:“宿阿伯家。”適從父入市,見帽肆掛
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顧。兒牽父衣,嬌聒之。翁不忍過拂,市焉。父貿易廛中,
兒戲弄其側,乘父他顧,盜錢去,沽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業獵,兒奔
其家。舅他出。妗詰母疾,答云:“連日稍可。又以耗子齧衣,怒涕不解,故遣
我乞獵藥耳。”妗檢櫃,出錢許,裹付兒。兒少之。妗欲作湯餅啖兒。兒覷室無
人,自發藥裹,竊盈掬而懷之。乃趨告妗,俾勿舉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去,隱以藥置酒中。遨遊市上,抵暮方歸。父問所在,托在舅家。
兒自是日游廛肆間。一日,見長鬛雜在人中。兒審之確,陰綴系之。漸與語,
詰其里居。答言:“北村。”亦詢兒,兒偽云:“山洞。”長鬛怪其洞居。兒笑
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驚,便詰姓氏。兒曰:“我胡氏子。曾
在何處,見君從兩郎,顧忘之耶?”其人熟審之,若信若疑。兒微啟下裳,少少
露其假尾,曰:“我輩混跡人中,但此物猶在,為可恨耳。”其人問:“在市欲
何為?”兒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兒問:“沽未?”曰:“吾儕多
貧,故常竊時多。”兒曰:“此役亦良苦,耽驚憂。”其人曰:“受主人遣,不
得不爾。”因問:“主人伊誰?”曰:“即曩所見兩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婦,
一宿東村某翁家。翁家兒大惡,被斷尾,十日始瘥,今復往矣。”言已,欲別,
曰:“勿誤我事。”兒曰:“竊之難,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贈。
我囊中尚有餘錢,不愁沽也。”其人愧無以報。兒曰:“我本同類,何靳些須?
暇時,尚當與君痛飲耳。”遂與俱去,取酒授之,乃歸。
至夜,母竟安寢,不復奔。心知有異,告父同往驗之,則兩狐斃於亭上,一
狐死於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猶在,持而搖之,未盡也。父驚問:“何不
早告?”兒曰:“此物最靈,一泄,則彼知之。”翁喜曰:“我兒,討狐之陳平
也。”於是父子荷狐歸。見一狐禿半尾,刀痕儼然。自是遂安。而婦瘠殊甚,心
漸明了,但益之嗽,嘔痰數升,尋卒。北郭王氏婦,向祟於狐,至是問之,則狐
絕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兒,教之騎射。後貴至總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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