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兵事疏

作者:晁錯 朝代:兩漢

言兵事疏原文

晁錯,潁川人也。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生所,與雒陽宋孟及劉帶同師。以文學為太常掌故。

錯為人峭直刻深。孝文時,天下亡治尚書者,獨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餘,老不可徵。乃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又上書言:“人主所以尊顯功名揚於萬世之後者,以知術數也。故人主知所以臨制臣下而治其眾,則群臣畏服矣;知所以聽言受事,則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必從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則臣子之行備矣:此四者,臣竊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議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為也,臣之愚,誠以為不然。竊觀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廟而劫殺於其臣者,皆不知術數者也。(皇太子所讀書多矣,而未深知術數者也。)皇太子所讀書多矣,而未深知術數者,不問書說也。夫多誦而不知其說,所謂勞苦而不為功。臣竊觀皇太子材智高奇,馭射伎藝過人絕遠,然於術數未有所守者,以陛下為心也。竊願陛下幸擇聖人之術可用今世者,以賜皇太子,因時使太子陳明於前。唯陛下裁察。”上善之,於是拜錯為太子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

是時匈奴強,數寇邊,上發兵以御之。錯上言兵事,曰: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高后時再入隴西,攻城屠邑,敺略畜產;其後復入隴西,殺吏卒,大寇盜。竊聞戰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自高后以來,隴西三困於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底厲其節,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法曰)大有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繇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

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丘阜,屮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屮〕,可前可後,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雚)〔萑〕葦竹蕭,屮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音)〔指〕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入,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予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予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予敵也。四者,(國)〔兵〕之至要也。

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眾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

雖然,兵,兇器;戰,危事也。以大為小,以強為弱,在俛卬之間耳。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於萬全。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眾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為表里,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眾,此萬全之術也。

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臣錯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財擇。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寵答焉,曰:“皇帝問太子家令:上書言兵體三章,聞之。書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今則不然。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故在於此。使夫不明擇於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也。”錯復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曰: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楊粵,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楊粵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後以嘗有市籍者,又後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後入閭,取其左。發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為之也。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眾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復,天下明知禍烈及己也。陳勝行戍,至於大澤,為天下先倡,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其勢易以擾亂邊竟。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才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為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步。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予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為贖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戎)〔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

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

錯復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誠能稱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壯士,和輯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鄉,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為築室,家有一堂二內,門戶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而勸之新(色)〔邑〕也。為置醫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墳墓相從,種樹畜長,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

臣又聞古之制邊縣以備敵也,使五家為伍,伍有長;十長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連,連有假五百;十連一邑,邑有假候:皆擇其邑之賢材有護,習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民於射法,出則教民於應敵。故卒伍成於內,則軍正定於外。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游,長則共事。夜戰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目相見,則足以相識;驩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前死不還踵矣。所徙之民非壯有材力,但費衣糧,不可用也;雖有材力,不得良吏,猶亡功也。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矣。欲立威者,始於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後未易服也。愚臣亡識,唯陛下財察。

後詔有司舉賢良文學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曰: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四極之內,舟車所至,人跡所及,靡不聞命,以輔其不逮;近者獻其明,遠者通厥聰,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長楙。高皇帝親除大害,去亂從,並建豪英,以為官師,為諫爭,輔天子之闕,而翼戴漢宗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方內以安,澤及四夷。今朕獲執天子之正,以承宗廟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燭,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聞也。故詔有司、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帥其志,以選賢良明於國家之大體,通於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各有人數,將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當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於朝,親諭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四者之闕,悉陳其志,毋有所隱。上以薦先帝之宗廟,下以興愚民之休利,著之於篇,朕親覽焉,觀大夫所以佐朕,至與不至。書之,周之密之,重之閉之。興自朕躬,大夫其正論,毋枉執事。烏虖,戒之!二三大夫其帥志毋怠!

錯對曰:平陽侯臣窋、汝陰侯臣灶、潁陰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隴西太守臣昆邪所選賢良太子家令臣錯昧死再拜言:臣竊聞古之賢主莫不求賢以為輔翼,故黃帝得力牧而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為三王祖,齊桓得筦子而為五伯長。今陛下講於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於不明,以求賢良,讓之至也。臣竊觀上世之傳,若高皇帝之建功業,陛下之德厚而得賢佐,皆有司之所覽,刻於玉版,藏於金匱,歷之春秋,紀之後世,為帝者祖宗,與天地相終。今臣窋等乃以臣錯充賦,甚不稱明詔求賢之意。臣錯□茅臣,亡識知,昧死上愚對,曰:詔策曰“明於國家大體”,愚臣竊以古之五帝明之。臣聞五帝神聖,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處於法宮之中,明堂之上;動靜上配天,下順地,中得人。故眾生之類亡不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載也;燭以光明,亡偏異也;德上及飛鳥,下至水蟲草木諸產,皆被其澤。然後陰陽調,四時節,日月光,風雨時,膏露降,五穀孰,祆孽滅,賊氣息,民不疾疫,河出圖,洛出書,神龍至,鳳鳥翔,德澤滿天下,靈光施四海。此謂配天地,治國大體之功也。

詔策曰“通於人事終始”,愚臣竊以古之三王明之。臣聞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節其力而不盡也。其為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其動眾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後為之。取人以己,內恕及人。情之所惡,不以強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樂其政,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若流水;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名位不失,施及後世。此明於人情終始之功也。

詔策曰“直言極諫”,愚臣竊以五伯之臣明之。臣聞五伯不及其臣,故屬之以國,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誣,奉法令不容私,盡心力不敢矜,遭患難不避死,見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以亡能居尊顯之位。自行若此,可謂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傷眾而為之機陷也,以之興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1-1亂也。其行賞也,非虛取民財妄予人也,以勸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賞厚,功少者賞薄。如此,斂民財以顧其功,而民不恨者,知與而安己也。其行罰也,非以忿怒妄誅而從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國者也。故罪大者罰重,罪小者罰輕。如此,民雖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罰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謂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請而更之,不以傷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復之,不以傷國。救主之失,補主之過,揚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內亡邪辟之行,外亡騫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謂直言極諫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諸侯,功業甚美,名聲章明。舉天下之賢主,五伯與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極諫補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眾,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勢,萬萬於五伯,而賜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識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詔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愚臣竊以秦事明之。臣聞秦始並天下之時,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遲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財用足,民利戰。其所與並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此之時,秦最富強。夫國富強而鄰國亂者,帝王之資也,故秦能兼六國,立為天子。當此之時,三王之功不能進焉。及其末塗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慾亡極,民力罷盡,賦斂不節;矜奮自賢,群臣恐諛,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善)〔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憯,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天下寒心,莫安其處。奸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上下瓦解,各自為制。秦始亂之時,吏之所先侵者,貧人賤民也;至其中節,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塗,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親疏皆危,外內鹹怨,離散逋逃,人有走心。陳勝先倡,天下大潰,絕祀亡世,為異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寧之禍也。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萬民,絕秦之跡,除其亂法;躬親本事,廢去淫末;除苛解嬈,寬大愛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謗不治,鑄錢者除;通關去塞,不孽諸侯;賓禮長老,愛恤少孤;罪人有期,後宮出嫁;尊賜孝悌,農民不租;明詔軍師,愛士大夫;求進方正,廢退奸邪;除去陰刑,害民者誅;憂勞百姓,列侯就都;親耕節用,視民不奢。所為天下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以安海內者,大功數十,皆上世之所難及,陛下行之,道純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詔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當之。

詔策曰“悉陳其志,毋有所隱”,愚臣竊以五帝之賢臣明之。臣聞五帝其臣莫能及,則自親之;三王臣主俱賢,則共憂之;五伯不及其臣,則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遺,而聖賢不廢也,故各當其世而立功德焉。傳曰“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待,能明其世者謂之天子”,此之謂也。竊聞戰不勝者易其地,民貧窮者變其業。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資財不下五帝,臨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盜賊不衰,邊竟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親,而待群臣也。今執事之臣皆天下之選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猶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親,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竊恐神明之遺也。日損一日,歲亡一歲,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於天下,以傳萬世,愚臣不自度量,竊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茅之愚,臣言唯陛下財擇。

時賈誼已死,對策者百餘人,唯錯為高第,繇是遷中大夫。

錯又言宜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孝文雖不盡聽,然奇其材。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爰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

景帝即位,以錯為內史。錯數請間言事,輒聽,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傷。內史府居太上廟堧中,門東出,不便,錯乃穿門南出,鑿廟堧垣。丞相大怒,欲因此過為奏請誅錯。錯聞之,即請間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錯擅鑿廟垣為門,請下廷尉誅。上曰:“此非廟垣,乃堧中垣,不致於法。”丞相謝。罷朝,因怒謂長史曰:“吾當先斬以聞,乃先請,固誤。”丞相遂發病死。錯以此愈貴。

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雜議〕,莫敢難,獨竇嬰爭之,繇此與錯有隙。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讙譁。錯父聞之,從潁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為也!”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逮身。”後十餘日,吳楚七國俱反,以誅錯為名。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會竇嬰言爰盎,詔召入見,上方與錯調兵食。上問盎曰:“君嘗為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為人虖?今吳楚反,於公意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此其計不百全,豈發虖?何以言其無能為也?”盎對曰:“吳銅鹽之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而為誼,不反矣。吳所誘,皆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誘以亂。”錯曰:“盎策之善。”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願屏左右。”上屏人,獨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錯。錯趨避東箱,甚恨。上卒問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名為西共誅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有斬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地,則兵可毋血刃而俱罷。”於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盎曰:“愚計出此,唯上孰計之。”乃拜盎為太常,密裝治行。

後十餘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劾奏錯曰:“吳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廟,天下所當共誅。今御史大夫錯議曰:”兵數百萬,獨屬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臨兵,使錯居守。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錯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巿。臣請論如法。”制曰:“可。”錯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巿。錯衣朝衣斬東巿。

錯已死,謁者僕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為將。還,上書言軍事,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為反數十歲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復言矣。”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於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鄧公為城陽中尉。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建元年中,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先。鄧先時免,起家為九卿。一年,復謝病免歸。其子章,以修黃老言顯諸公間。

贊曰:爰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仁心為質,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時已變易,及吳壹說,果於用辯,身亦不遂。晁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於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於篇。

詩詞問答

問:言兵事疏的作者是誰?答:晁錯
問:言兵事疏寫於哪個朝代?答:兩漢

譯文和注釋

譯文

部分翻譯:

我聽說漢興以來,匈奴數次侵入邊地,小規模的侵襲就獲得小勝利,大舉入侵就獲得大的勝利;高祖呂后時再次侵入隴西,攻占城池, * 百姓,劫掠牲畜等財物;後來又侵入隴西,殺死守城的官兵,大肆劫掠。我私下聽說戰勝的威力,可以使百姓氣勢百倍;吃了敗仗的士兵,很長時間都難以恢復元氣。自從高祖呂后以來,隴西三次被困於匈奴,百姓垂頭喪氣,沒有勝利的信心。現在隴西的官吏,上賴社稷的神靈,遵奉陛下聖明的命令,團結士卒,磨礪他們的氣節,發動已經垂頭喪氣的百姓來抵擋乘勝前進的匈奴,以少敵眾,殺死了一個匈奴的首領,大敗他們的大部隊而取得大的勝利。這並非隴西的百姓有勇敢和怯懦的區分,而是將領節制的方法有巧妙和笨拙的差別。所以兵法說:“有一定會勝利的將領,沒有一定會勝利的百姓。”由此看來,安定邊境,建立功名,在於好的將領,所以不能不慎重選擇。
我又聽說用兵,在戰場上廝殺之前要準備好三個方面:一是要深入了解地形,二是要訓練士兵,三是要檢驗武器。兵法說:一丈五尺長的溝,可以湮沒戰車的水流,山林中積滿石頭,有長流之水,有丘陵土山,草木繁盛,這是步兵的戰場,兩個騎兵抵擋不了一個步兵。土山丘陵,綿延不絕,到處都是平原廣野,這是騎兵的戰場,十個步兵不能抵擋一個騎兵。遠遠望去是平坦的丘陵,中間隔著河流和山谷,居高臨下,這是弓弩手的戰場,一百個拿著短兵刃的士兵也抵擋不了一個弓弩手。敵我雙方的陣地相隔很近,地勢平坦,沒有深草阻礙,進退自如,這是持長戟的士兵的戰場,三個持劍盾的士兵也抵擋不了一個持長戟的士兵。蘆葦蒿草叢生,草木茂盛,枝葉相交,這是持矛鋌的士兵的戰場,兩個持長戟的士兵也抵擋不了一個持矛鋌的士兵。道路彎彎曲曲,十分隱蔽,各種險要的地勢相互重疊,這是持劍盾的士兵的戰場,三個持弓弩的士兵也抵擋不了一個持劍盾的士兵。士兵不精選加以訓練、使之熟悉,日常起居不熟練,動作不整齊劃一,不懂得如何利用機會、如何避免災難,前面金鼓擊響,後面的士兵卻十分懈怠,和金鼓的命令相違背,這是不嚴格訓練士兵而造成過錯,一百個這樣的士兵也抵擋不了十個精兵。兵器不銳利,和空手一樣;盔甲不堅固,和沒帶盔甲一樣;弓弩不可以射出很遠,和短兵一樣;射箭不能射中,和沒有箭一樣;射中了卻沒有穿透,和沒有箭頭一樣,這是將領沒有檢驗兵器的後果,五個這樣的士兵抵擋不了一個精兵。所以兵法說:器械不鋒利,是將自己的士兵送給敵人;士兵不會打仗,是將自己的將領送給敵人;將領不了解自己的士兵,是將自己的國君送給敵人;君主不精選將領,是將自己的國家送給敵人。這四點是戰爭的關鍵。
我又聽說小國和大國的表現不同,強國和弱國的形勢有異,險要之地與不險要之地的戒備不同。謙卑地侍奉強國,這是小國的表現;聯合小國來攻打大國,這是勢均力敵的國家的表現;用蠻夷來攻打蠻夷,這是中國的表現。現在匈奴的地形和技藝都與中國不同。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的馬匹不如他們;道路險要,地勢不平,一邊賓士一邊射箭,中國的騎兵不如他們;經歷風雨的疲勞,忍受饑渴的能力,中國人不如他們,這是匈奴擅長的地方。如果在平原上,地勢平坦,輕車突騎,那么匈奴容易被撓亂;勁弩長戟射到遠處,那么匈奴人的弓箭之弓不能抵禦;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十個五個一擁而上,那么匈奴的士兵不能抵擋;能用強弩的騎射之官,同時射向敵軍,那么匈奴的皮做的鎧甲和木做的盾牌就不能支持了;在馬下格鬥,劍戟相交,短兵相接,那么匈奴人的腳就不能支持了。這是中國擅長的地方。由此看來,匈奴的長處有三個,中國的長處有五個。陛下又興兵數十萬,用來誅討數萬人的匈奴,眾寡懸殊,用的是以十擊一的方法。儘管這樣,兵器是不祥之物;戰爭是危險的事情。大變成小,強變成弱,只在俯仰之間那么短暫的時間裡就會發生。硬打硬拼,企圖用人海戰術取勝,一旦失敗,難以東山再起,就會後悔莫及。帝王的策略,出自萬分的周全。現在義渠的少數民族來投降漢朝的有數千人,他們的飲食和長處與匈奴一樣,可以賜給他們盔甲棉衣、強勁的弓弩和鋒利的箭,讓邊境的優秀將領統率他們。讓將領了解他們的習俗,懂得他們心理,用陛下的規則約束他們。如果地勢險要崎嶇,讓他們來抵擋匈奴;如果地勢平坦無礙,就用漢朝的將領來對付匈奴。兩軍互相輔佐,各自發揮自己的長處,再加上數量眾多,這是萬無一失的方法。

注釋

(1) 胡虜:指匈奴。
(2) 高后:漢高祖劉邦之妻呂雉,實際掌權十六年。隴西郡:在今甘肅省西部。驅略,驅趕掠奪。
(3) 沒世:永世,長期。
(4) 合刃:交戰。
(5) 卒服習:士兵經過精熟訓練。
(6) 漸:浸濕。經川:常流之水。丘:丘陵。阜:土山。曼衍:綿延。屬:連線。
(7) 萑:蘆葦的一種。蕭:蒿草。蒙蘢:互相掩隱、覆蔽的樣子。鋌:短矛。
(8) 伏:隱蔽。相薄:互相重疊。
(9) 不精:動作不熟練。集:齊。金鼓之指:鳴金擊鼓的命令。古時作戰,擊鼓以示前進,鳴金以示收兵。勒:嚴格要求。
(10) 袒裼:露出上半身,也稱肉袒。
(11) 鏃:箭頭。
(12) 省兵:檢驗兵器。
(13) 險易:險要之地與不險要之地。
(14) 敵國之形:勢均力敵之國的形勢。
(15) 弗與:不如。
(16) 傾仄:傾斜狹窄。
(17) 格:抵禦。
(18) 什伍:古時軍隊編制,五人為伍,二伍為什。
(19) 材官騶發:能用強弩的騎射之官。騶:通“驟”。革:皮。笥:鎧甲。木薦:木做的盾牌。
(20) 薄:逼近。
(21) 俯昂:同“俯仰”。
(22) 義渠:當時居於我國西北部的一個少數民族。歸誼者:歸降的人。

詩文賞析

晁錯任太子家令不久,因匈奴屢侵邊境,於是他及時上《言兵事疏》。先是肯定文帝一反漢興以來畏懼匈奴而明詔抗禦,繼而縱論用兵之道、臨戰之術,具體剖析 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 ,指出: 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眾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為表里,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眾,此萬全之術也。 確實言之鑿鑿,非一般紙上談兵者所能比,受到文帝高度讚揚和重視。

傳說: “狂妄之人的話,聖明的君主加以選用。”我晁錯愚昧鄙陋,冒死進獻狂妄之言,希望陛下裁奪擇用。
影響與傳播
晁錯奏章書影根據史書記載,這篇奏疏上呈文帝之後,很受文帝的讚賞。文帝不但“賜錯璽書寵答焉”,還親自寫了回信,以示鼓勵。於是,晁錯又接連上了《論守邊備塞疏》、《論募民徙塞下疏》,對《言兵事疏》所提到的守邊備塞政策做了更加充分的闡述。文帝採納了他的建議,此後漢朝的邊防也得到了有力的鞏固。《言兵事疏》對後人的軍事思想有著深刻的影響和借鑑作用。

西漢初期,居於我國北方的匈奴空前強大。到了冒頓單于統治的時候,更是大肆向四周擴張,向東大敗東胡王,俘虜當地人民、畜產無數;向西攻打月氏,還先後吞併了附近幾十個弱小民族。同時,匈奴豪酋又與漢王朝中的某些賣國求榮的通敵分子互相勾結,屢次南下,侵擾漢朝的北方邊境,劫掠財物,殺戮人民,對漢朝的邊境安全和邊地人民正常的生產生活構成了嚴重威脅。漢文帝時,匈奴曾經屢次入侵,朝廷或者採取兵來將擋的消極抵抗政策,窮於應付;或者試圖通過和親來緩和朝廷和匈奴的緊張關係,但都沒有收到顯著效果。當時漢朝的有識之士已經看到了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先後上書,向文帝進獻自己的看法。在晁錯之前,著名的文學家賈誼就上《治安策》,向漢文帝陳述匈奴的危害。但在如何處理匈奴入侵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有主張和匈奴議和的,有主張堅決抗擊的。而在主戰一派,又有著是以攻為主還是以守為主的分歧,一時間眾說紛紜。大家各執己見,莫衷一是。
當時擔任太子家令的晁錯,非常關心國事,對北方邊境的局勢有著深入的思考,他也呈上了自己的意見,就是這篇《言兵事疏》。從這篇奏疏中可以看出,晁錯對於漢興以來抗擊匈奴的歷史十分熟悉,對前代處理匈奴問題的得失成敗也瞭然於胸,這使得他的論點有別於一般的書生之見,而是有著深刻的歷史依據和堅實的現實基礎,具有較強的可行性。他根據敵我雙方的形勢對比和漢朝當時的實力,提出了守邊備塞的正確政策和一整套抗擊匈奴的戰略戰術。
文章首先回顧了漢興以來與匈奴作戰勝敗得失的情況,援引古代兵法 “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的說法,突出良將在戰爭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並由此總結出“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的經驗教訓。為了說明將帥在守邊備塞、訓練士卒、鼓舞士氣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他採用對比的手 * 述了呂后時“民氣破傷,無有勝意”,到文帝時“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大有利”的形勢轉變,以敘述為議論,論證十分有力。文章用大量的筆墨,採取比較論證的方法,從戰爭的地理條件、武器裝備及士卒訓練等三個方面展開了充分論述,闡明了將帥在戰爭中爭取勝利的三個重要條件: “得地形”、“卒服習”、“器用利”。由此引出作者的結論,也就是在對匈奴的作戰中器械要堅固鋒利,士卒要精兵勁卒,將領要精通軍事,君主要選擇良將。這四個方面的論證,也是採取正反兩面論證的方法。另外作者根據“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的理論,具體分析了敵我的優劣條件,提出對匈奴作戰的一整套戰略戰術,如“以蠻夷攻蠻夷”,“以己之長攻敵之短”,“以眾攻寡”等,不但見解精到,而且具有現實的可操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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