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虛心善改為貴
清代學者吳曾祺說:“古人作文,總以虛心善改為貴。”左思作《三都賦》,十年始成;賈島“二句三年得”;袁枚“一詩千改心始安”,誠“虛心善改”者也。虛心才能善改。我等愚庸之輩,寫出幾句東西,便洋洋自得,缺乏虛心,“善改”卻無從談起。對待別人文章,如果沒有謙虛之心,輕易修改,勢必不能“善改”,吃力不討好。此類無聊之記憶不少,略舉數端,以當笑談。
一
自己作文可以反覆修改,可以推倒重來,優良中可劣,文責自負。
1944年秋,在台州師範讀書,國文教師陸文勛先生出了個作文題目《迎秋》。我想,秋,有什麼好迎呢?秋天稻穀登場,這是田連阡陌的富人所熱情歡迎的。我們山區農民大都沒有多少田地,或者只種一點荒山荒地,山地長雜糧,不長稻穀。所以,秋收時常聽見農民悲嘆說:“放下稻便沒有飯吃!”他們哪裡有迎秋的心情啊!青黃不接之時,“六月荒,南瓜蒲菜天蘿湯!”秋天來了,玉米蕃薯可以果腹,比夏天好多了,農民應該也有一點迎秋之意,可是,不見得興高采烈!秋之後,緊接而來的是寒冬。
我照此想法寫了作文交給先生。作文簿發回,打開一看,作文後面批語是“狗屁不通,重做一篇!”於是,我挖空心思,重做《迎秋》的作文,大意是:
秋日,天高氣爽,月白風清,是富有詩情畫意的季節,許多準備秋日遊山玩水的文人墨客,早就從心裡歡迎秋的到來。秋日,是農夫們長年辛勤勞動獲得報償的季節,滿田野是金黃的稻穗,晴好天氣,開鐮收割,打稻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一擔擔用布袋或籮筐滿裝的稻穀,連線不斷地從田間挑回村裡的各個曬穀場上,農夫農婦滿臉堆笑,心裡翻騰起老天不負有心人,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快樂。秋日,農家養的雞鴨,天天被趕進雞籠送到田裡啄吃那割稻時散落在田板上的穀粒,享受到唯秋日獨有的飽餐,每隻雞雛鼓起滾圓的嗉囊,感謝秋的賜與;小孩子們從玉米地里砍來玉米桿當槍棒在曬穀場上習武跳舞,表現了對秋日的無比喜愛。秋日,“清風捲地收殘暑”,所有的人對夏去秋來的大自然的和藹、慈祥、淡雅、多恣多態,感到精神舒爽,滿身暢快。誰能發問一句:“你歡迎秋嗎?”所有的人會異口同聲回答:“我們歡迎秋的來臨,更盼望秋能停住腳步,長期留在我們身邊,不要離開!”
陸先生看了我重做的作文,批語道:“確有文學天才,與前文相較,誰信系一人為之……”。我得到教訓:學生作文要理解先生命題的用意,即後來所謂“主題先行”,千萬不能離題千里,如果違反先生或命題人的用意,“狗屁不通”,叫你“重做一篇”,還算“給出路”,要是“重做”的機會也不給,便只有不及格或打零分的份了。應該說“重做”,必經過一番“善改”的努力,比原作自然要好一些。可是先生認定“狗屁不通”的作文,也不一定是“狗屁不通”。
二
人皆有自尊之心,別人的文章休去指摘,尤其修改不得。
1995年下半年某日,壺鎮鎮政府朱某同志駕臨寒舍,出示一副對聯,說是壺鎮新建一座牌坊上用,叫我書寫。對聯作者是壺鎮某退休幹部。聯云:
一道通三州,進進出出,大膽走你的路;
千秋共一史,是是非非,放心讓人去說。
閱讀此聯,深感氣勢不凡,內含豐富,又覺有加工之餘地。我太不謙虛,竟提出修改意見,煩朱同志帶回,請鎮領導研究後再寫。過了四五天,朱同志來電話說:對聯已經領導研究,同意將“進進出出”改為“來來往往”,其餘不改。
1996年1月底,收到牌坊對聯作者寫來3500字的長信,措辭嚴厲,如雷霆霹靂連轟,令人膽戰心驚。第一段文字如下:
“與你本不相識,因為壺鎮牌坊征聯,鄙聯入選,而你受託代書,乃聞其名。按說從此彼此應有些情誼。可是,殊不料你老自恃才高,於代書時盡無文人規矩,背後一刀,將鄙聯“一道通三州進進出出大膽走你的路;千秋共一史是是非非放心讓人去說”中的“進進出出”中傷砍去,篡改為“來來往往”。此招實在厲害,兵不血刃,一箭雙鵰。一方面顯示了自己學問很高,誰都在你足下;另一方面, * 了我的文章,改變了主題用意,把一首高氣度、多含意,回味無窮的好聯,儘可能地降低到與你相近的水平。為此,鄙人被你氣得吐血住院。不過,你切莫以為自己算計很高,當防背後三尺有神明。明白告訴你,你已觸犯了《著作權法》,鄙人將依法提起訴訟,要你在法律面前低頭認罪。”
信的第三段批判我沒有“學問”又擴大打擊面批判“你老等”說:
“這次壺鎮牌坊征聯,設有千金重獎,是廣告公開向社會發布的,這是創縉雲千年之大舉,專為施展才學而設的。而你老等一班縉雲童生秀才,本是在廟宇亭台上題詩作聯的,本是以此見長而顯赫縉雲的,本是生財之道和拿手好戲,金榜題名是探囊取物,可是就這么區區一隅,卻是“草芥”一炬,一片焦土。而你老等一班童生名士,沒有一個能名掛榜尾,這是時耶?命耶?還是皇天無眼呢?”“真是天下老鼠皆稱老,到處楊梅都姓酸。”(似乎除我而外,還有若干“老”的得罪了他。“老”的都未知有壺鎮牌坊征聯事,我就不知)。
信的第四、五段批評說:““來來往往”一詞,只適用於涼亭大道,把壺鎮作為涼亭大道,該是多么的荒唐,當行人至牌坊處所時,“進壺鎮了”或“出壺鎮了”,這對壺鎮人或過往人都是適用的,而會有“來壺鎮了”和“往壺鎮了”這樣的說法嗎?”“你是以聲律平仄來更正鄙聯的。我大聲告訴你:你是在招搖過市,騙人騙自己的。你指本聯“說”為仄聲,你有什麼根據?這不是天方夜談胡編八說嗎?明明不懂聲律,以為別人也不懂《廣韻》106部。”(既提到《廣韻》,我且就《廣韻》說明:《廣韻》分韻206,不是106。“說”字在《廣韻》卷五,入聲,薛第十七。是仄聲字。)
我回顧一生,安分守己,與人無爭。如“天下老鼠皆稱老”、“文壇敗類”等辱罵之詞,實在是第一次領教。既視我為“老鼠”之輩,“僅是粗知淺學,抄抄寫寫而已,為文為詩辭對聯的入門要訣和精神所在都不知究竟”,又斥我“是那樣居心險惡,一首好聯被你改得黃金失色。似你這些文壇敗類,若不口誅筆伐,則還自以為得計,文壇何安!”我竟又是“文壇”中人了!我哪裡是“文壇”中人呢?使用文化大革命無限上綱、瘋狂罵人的語言,實在觸靈魂,使我深受教育,知道“強為人師”去改別人的文章,一要結仇怨,難以化解;二觸犯《著作權法》,要負民事責任。今後宜加謹慎。一副好聯被改得“黃金失色”,作者氣憤,雖然略欠虛心,但可以理解。至今又顯得寬容,未提起訴訟,想是鎮政府為我挑了擔子,幸甚!
三
人皆有言論之自由,文人每不免“好為不師”,絕對不評論、不修改他人的詩文也難。一是從事或愛好詩詞研究的人,不免要評論別人的詩詞,如章立凡竟然不客氣地評論了毛 * 的詩詞(見《南方周末》);二是當編輯的,不免要修改別人的作品,如宋祁修《唐書》竟將韓愈《進學解》“招諸生”改成“召諸生”等;三是上司,對於下屬(秘書等)擬的文稿修改一回是常見的。修改別人文章有所謂“點石成金”“一字之師”者,也有“點金成鐵”,不如原文多矣,但因文章被修改氣得吐血住院,將人辱罵得狗血噴頭亦欠修養。我寫的東西,經人修改,不會辱罵人。修改的人出發點是把文章改好,這一點要肯定。
2002年9月,縣政府辦公室叫我寫仙都黃帝祠祭文。我寫的祭文,自知沒有寫好,向縣政府辦說明“可以修改後”。後經某局一位領導修改後使用。事後我要了修改後的祭文一看,凡修改之處,都不能令我滿意。
一、我寫的祭文第一段寫了黃帝功績,有“諸侯擁戴,修德振兵”之語,修改者把“諸侯”改成“萬民”。《史記·五帝本紀》載:“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蚩尤作亂,黃帝乃征師諸侯”,“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黃帝之時,各個部落之民都擁戴自己的部落首領即諸侯,黃帝是諸侯擁戴。為什麼非將“諸侯”改為“萬民”不可?第三段我寫了表示今後努力的“開拓創新,斬棘披荊”等此語刪去,也是大可不必。
二、祭文第三段被補充了“始祖飛升於斯,縉雲由此生輝,工業強縣戰略推動………精神文明光彩照人”,意在反映縉雲政績。然我閱讀1980至1994年曆年陝西省各界及黃陵縣各界祭黃帝陵的祭文,看不到敘述陝西怎么樣、黃陵怎么樣,而始終是著眼於祖國和中華民族整體,因為本地的政績都包括在祖國成就之中了。所以,補充縉雲如何如何,恐是多此一舉!又“始祖飛升於斯”一語不切實際。 * 黨人堅持無神論教育,以政府名義出面的祭文中說這種有神論的話是不慎重的。
三、第二段里,我寫的“兩個文明建設,與時俱進;三個代表思想,指路明燈”之句,自己也覺得需要修改,而被改成“三個代表旗幟,與時俱進,兩個文明建設,龍騰虎躍。”將“三個代表”放到“兩個文明”之前,似乎由於有2000年提出的“三個代表”這面“旗幟”指引,才有1982年確定並進行的兩個文明建設事業的發展,把歷史順序顛倒了,又覺不能算是改好!
四、我寫的祭文是韻文,力求兩兩相對的句子偶句押韻,一韻到底。修改者不懂音韻,把我寫“虎躍龍騰”改成“龍騰虎躍”,“騰”字押韻,“躍”字就不押韻了。我寫“國際地位,舉足輕重;國力增長,如日東升”,他竟把“如日東升”調到前面,“舉足輕重”調到後面,“升”是押韻,“重”就不押韻了。第三段插進“始祖飛升於斯,縉雲由此生輝,工業強縣戰略推動,經濟發展突飛猛進,城市建設日新月異,精神文明光彩照人。”這裡“輝”、“進”、“人”都不押韻。不贊成押韻的是可以,可是在押韻的祭文中塞進一些不押韻的句子,使原來文字的節奏韻律遭受損傷,如血管發生梗阻,血液流通不暢,收不到什麼好的效果!
作文不易,“善改”尤難。不能“善改”,與能否“虛心”有關。不虛心便不能鄭重其事,認真對待,隨意性很大,自以為是,絕不會懷疑自己,自以為非,不會找原來執筆者切磋琢磨一下。為官者,以“官”的身份來修改下級的文章,往往不能改好,而恰恰暴露自己的文字功底欠缺!
南京市寫字師範學校六年級 吳祥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