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的時光不老的床
作者:吳四真 (字數:1500字作文)
我的房間,擺著一張祖傳的百年古床。
奶奶在世時常常對我念叨:這是一張楠木古床,是曾祖父用28擔稻穀到福州北鄉定做的。於是,我幾十年地想像,我的曾祖父,100多年前那個身材高大、脾氣溫和的男人,拖著一條粗亮的辮子,流下無數晶亮的汗水,把28擔稻穀挑到福州北部山鄉的某個木器名匠的作坊里。長長的等待之後,他請來幾個鄉黨,把這件純楠木製作的沉實木床,運過水聲潺潺、滄浪清兮的閩江,抬進閩江口南岸那柴門吱呀的屋子。然後,這個溫順本分的青年農民靠著這架楠木床,娶妻生子,開始了有家有口的溫情照拂的鄉村生活。
這確實是一張珍貴的床。它安坐於粗實的床架之上,兩面端壁和一面後壁嚴絲合縫地圍起。令人撫嘆的是,如此寬大、三面合圍的床壁均為整塊的楠木板,厚達一寸,平整光滑,想必只有技藝精湛的工匠,只有伐到了百年千年的古楠樹,才能推磨出這樣均勻細膩的板壁啊。在這三面床壁之上,組接著同樣一寸厚度的雕花部件,酸枝木質,鏤空雕鐫,線條簡潔、剛韌,雕刻的內容更是別開生面——後壁正中的圖案是孝子拜母,依次向兩側展開的是松鼠戲果、白兔食草、螃蟹渡水、鴨母鳴唱、母子雙獅歡樂嬉戲……七幅鏤空雕花圖案均為鮮明的生活實景,每物情態均栩栩如生,至為可愛。
曾祖父在這張床上安詳地活到了當時古稀的70高齡,生下了和他迥異的兒子——我的祖父,並把這張楠木床作為最主要的遺產傳給了他的這個兒子。
祖父去世時我僅4歲。成年後的我仔細端詳祖父的畫像時,常常啞然失笑。他臉型短短,身材矮小結實,愣乎乎的眼神和橫七豎八的鬍鬚,顯示著勞動的激情和力量。奶奶是這樣絮叨祖父的:“你爺爺造了好多好多的田啊,他還想也做一張大大的楠木床!”可是,祖父的後一個心愿沒能實現,清波浩渺的閩江水和綿綿的時光一起荏苒而去,工料精到的楠木床已不易再求,祖父懷著對生活的熱望和眷戀離去,把古床留給了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在祖父創下的殷實家底上度過了飽食無憂的年少時光。他常常在這張大床上睡懶覺,攤手攤腳,舒舒服服,然後,一樣也長成一個和乃父迥異的人:身材高大壯實,性情綿軟懶散。福州馬江足稱中國海軍的搖籃,於是父親20歲時加入了海軍部隊,並晉升為海軍軍官,可是,這並不是因為他立下了某些烈烈軍功,而是因為他能寫出一手錦繡文章的鬱郁文才——那可是煙波浩渺的閩江水和這張楠木古床的滋養?
我永遠記得往昔的歲月里母親辛勞、哀婉的容顏。曾祖、祖父均已仙逝,母親還沒有帶我們兄弟隨軍,她這個“女大三”的長媳,是這個有婆婆、小叔和小姑的大家庭的主心骨,她養雞鴨,種自留地,讓這個大家庭的生活,隨時有著點點滴滴的溫存和歡欣。她愛乾淨極了,常常擦拭這張床。一盆清水,一塊土布,在鄉間下午寂涼的日光里,一遍遍細心地抹著那平整光滑的床壁,抹著那栩栩如生的雕像,猶如一遍遍無語的傾訴。我那時三四歲,母親擦淨床離開,我就爬上這張古床。小小的我在這些小禽小獸雕像之下,這裡摸摸,那裡撞撞,然後,咕咚一聲,跌出床身,倒栽到地上,悽厲的哭聲讓奶奶和母親心碎。
長大以後的我,宿命般地同樣和自己的父輩迥異:急躁剛毅,不畏艱險,並且依然在這個風雪載途的世界上這裡摸摸,那裡撞撞,傷痕累累在所不顧。漂泊之後,我回到了故鄉,搬出了這張塵封的古床,做了自己的睡床。我端詳著這張床,端詳著這些松鼠、白兔、螃蟹、水鴨,這些欲說還休的面容。永不疲倦的百年時光,如金色的水流,流淌在我的床上,流淌在我的身上,片片縷縷的光陰里,我一遍遍回望先人走過的路,回望他們的沉默、勞作、收穫和傾訴,這是他們清純樸實的命運和尊嚴,這是他們神聖的家園。時光琤 ,古床不老,12歲的女兒跑進來呼喚我,那朗朗的話語,是一塵不染的雛鳳清聲。清澈的光影里,我凝視著女兒無比光潔的小臉,凝視著她的身後那一片湛藍湛藍、無窮無盡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