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感激

記憶是一個無法言說的東西。過去多年的事情，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在記憶之河裡沉浮。

譬如，我小時候的迷路經歷。

那是我五六歲時的一個美麗的春天，我和姐姐，還有鄰居家的夥伴去山上。山很大，也很迷人，我們採花，摘樹葉，追蝴蝶，高興得忘乎所以。最終，我漸漸遠離了夥伴，一人在山林里亂竄。天漸漸暗了下來，我想我該回家了。但路在哪兒呢？我憑著記憶，沿著原路往回趕。可是，越是著急，越是找不著回家的路。我徘徊在岔道口，行行停停，恐懼就像道旁纖細的青草，柔弱無骨，卻堅韌頑強，在心中上上下下，讓我欲哭無淚。

記憶中，被一隻溫暖的大手牽下了山。那人一語不發，卻讓我有了依靠。記憶中那人是那么的模糊，卻又是那么的魁梧。我被他緊緊地拽著，然後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帶下了山。從山中走出的一剎那，我覺得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模樣，但我就是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

母親早已撲了過來，早已涕淚滂沱。她把我擁入懷中，而這時，我才感到天下起了雨，雨飛若箭，打得人臉生痛。雷聲也響了起來，夾著嗚嗚的風聲。而我，也在此時聽到母親不停地呼喚我的名字，急切，而又驚喜。

母親的呼喚，在此後的黃昏和黎明交替出現。那是一種古老的儀式，是用執著與虔誠，喊回已“丟失”的靈魂。母親認為，我一定是在山中被嚇丟了魂，她要用喊魂這種古老的方法把我“找回來”。於是，在每個黃昏和黎明，她都會放下一切，為我喊魂。記得清晰的，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母親在灶台下生起溫暖的柴火，讓家充滿生氣和溫馨。然後，她就奔走於屋內室外，喊著我的名字，喚我回家。多年後，我對童年和家的記憶，都與這些情節有關，有黑暗，有光明，也有無法說出的感激。

譬如，母親為我“驅嚇”。

我小時身體瘦弱，常常頭痛，而藥物見效不大。母親這時便摸摸我的頭，說你被嚇著了。她轉身去廚房拿來三根竹筷，和一隻盛了清水的瓷碗，輕輕說，來，為你驅驅嚇。淋了清水的竹筷伸到我嘴邊，我輕輕呵了口氣，竹筷便在我臉上飛快地旋轉。然後，她就蹲在地上，向盛了清水的瓷碗裡，喊著一些逝去的親人或不相干的人的名字。她大多在竹筷站立之後，很驚喜地告訴我是誰嚇了我，並說頭痛馬上會好。如果好長時間，竹筷都無法站立起來，她總是很失望，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樣呢。我小時的頭痛，大多是她用這樣的方法“治癒”的。

長大後，我對此前深信不疑的“驅嚇”有了自己的認識，但在我的童年，“驅嚇”確實是一劑良方。識字不多的母親堅信，她這種簡單直接的“治療”，是治癒兒子最好的藥物。而她的兒子，也確信母親的做法是不容置疑的。疾病，有時是會被人的愛心與意志一下子擊潰的。

記憶是真實的。因為銘記在心，有些事情便被珍藏了起來，像酒一樣在歲月的風霜里發酵，把它的清香瀰漫在人生的路途上。而在一些日子回想起它們，就是把自己無言的感激鋪在天地間。

譬如，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