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過鬼林

莫言曾有一篇題為“吃相兇惡”的隨筆，我極有同感，因為我也曾為了吃而兇惡到與鬼爭搶食物。

我插隊村莊西邊山坡上有一片叫“烏鬼林”的森林，全是枝葉茂盛的合抱粗大樹，即使白日當天，也是陰森森、涼颼颼的。樹林裡還有幾十座老墳。每到夜晚，就有鬼火飄來盪去，不時傳來各種各樣的怪聲。村民說，許多年前那裡曾經是一夥強盜的山寨，後來強盜被官兵消滅，統統砍了頭，就地埋葬，強盜們死不甘心，變成鬼出來鬧事。所以，村民除了每年七月十五鬼節時給他們燒些紙，閒常誰也不敢到樹林裡去。

插隊後不久，我就碰上了村民在烏鬼林祭鬼。祭鬼，就是幾個年長的人，帶一些供品，擺在林邊，點幾根香，燒一疊草紙，完事後分享供品。那天不知怎么的正好被我撞上了，於是也就得以分享到了一些。貢品是一小壺青紅酒，一塊蒸臘肉，幾根白米果，只夠五六個人塞塞牙縫。不過說來也奇怪，那天村民不知怎么搞的特別客氣，居然把供品全讓給我吃，而他們則站在一旁看著。那時的物質供應十分匱乏，整天肚子餓得咕咕叫，何況還要乾農活，所以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來。

到了晚上，幾個後生跑到我宿舍里來攀講，我講了白天的巧遇，他們聽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哎呀呀，老南你怎么敢吃那些東西？我說怎么啦？後生們說那些去祭鬼的，都是家裡有人被鬼纏上得病了，如果有別人吃了供品，就會把鬼帶走，所以他們才會那么大方。我聽了有點發怵，但又不信。後生們說真的，烏鬼林里的鬼很兇的，你得小心。這一說，我的好勝心上來了，才不怕呢。一個後生說，老南你要真不怕，就到烏鬼林去轉一圈！我說要有酒喝就去。這一說後生們來勁了，有人立即到家裡拿了一牙缸青紅酒。我說就這一點啊？後生們說等你回來再請你喝個醉！於是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得精光。片刻之後，肚子騰起一股熱氣，馬上渾身是膽雄赳赳了。趁著酒勁，我順手抓起門後一根硬木鋤頭柄，兩腿輕飄飄地直奔烏鬼林而去。

夜色灰濛濛，樹林靜悄悄，只有遠處的溪流在輕唱。我扛著鋤頭柄，一頭闖了進去。滿心以為會有什麼猛鬼衝出來，我早已想好了如何打得它屁滾尿流抱頭鼠竄。然而周圍除了一片昏暗，什麼也沒有。我在林子裡獨自拖著棍子東張西望。突然，不遠處冒出兩點藍幽幽的鬼火。真有鬼啊？渾身酒氣盡化作了一片冷汗，兩腿發抖，只是本能地抓緊棍子，哪還敢衝上去。但不知何故那鬼火也不撲過來。僵持一陣後，我才發現，原來那是一頭狗一般的野獸，直盯著我看。我壯起膽子，大喝一聲，那東西退了一步，突然發出孩子似的哭叫。於是我趁機掉頭就逃，兔子一樣竄出樹林，跑回村莊……

後生們眼睜睜看著我進了鬼林，又安全地回來，一個個大眼瞪小眼。有一位後生豎起大拇指：老南你厲害！喝酒喝酒！後生們像宴請英雄般不斷地敬我青紅酒，不知不覺中，我又醉了。從此以後，村里再也沒有人請我吃祭供了，他們說，這人命太硬，鬼都怕。可我卻在想，人要天天吃不飽，就成了倒霉鬼，鬼還怕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