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夢

清晨的夢，她是我清晨的夢。

清晨

睜開眼睛，聽到呼呼的風聲。窗簾拉開一半，一扇木窗被支開。一束光射進來，晨曦。我隱約看見，奶奶盤膝坐在窗下。

沙沙，嘩嘩，一百二十張牌在她手裡摩擦。重重疊疊，都已面容模糊。多少年了？我問自己，和我的生命一樣長了。睡去的日子沉寂於黑暗，奶奶的身影一如從前。也許，一段愛就等於一次生命。

我閉了眼，聽見呼呼的風。它吹了一夜，沒吹走夜的記憶。

夢眼

陰天。我平視前方的天空，猶如俯視一片白沙灘。

我的眼，變成七八歲孩童的眼。充滿驚奇神采，搜尋七色貝。

可是光亮在漸漸變弱，世界終究要褪色……

我從山腰的院子，一下子跑到山頂。這是個小小的山的矮矮的山頂。風一樣，雲一樣。此刻，我的眼變成了七八十歲老人的眼。望穿風雲，望向她。

她依舊臥在那裡，望著頭頂混濁如斯的天空，度了百年。

突然，她轉過頭正對我，我的眼倏地飛向她那雙凹陷成湖的眼窩，瞬間投入進去，沉沒……

我開始拚命狂奔，沒有眼淚，沒有哭聲，只有風吹……

當風落時，我才恍然發現，自己正坐在家中的土炕上。一直就那樣坐著，面朝向窗。

奶奶伸過手，摸我的臉。蒼手如刀，我的臉冰冷生疼。同一剎那，夢醒。

清晨

奶奶說：“要不要再多睡一會兒，反正就從家存這一宿，就許你懶這一回，呵呵！”

我也笑了。眼睛就像那群七八歲的孩童。這一刻他們尋到了七色貝。

我掀被翻身，套上衣服，疊被子，收拾屋……一下子跳回了從前，這樣的生活平淡而安逸。即便經歷了歲月變遷，風雲涌動，家還是那個家，始終不變。她不會隨人老去，只會陪著慢慢老去的人，直到永遠。

夢眼

陰天。一整天。到了晚飯的時候，終於下起一陣雨。暴雨，我聽見雷的轟鳴。

當我放下碗筷跑到門口，我把眼睛緊緊貼在門玻璃上。一粒雨打在玻璃窗上，劃下一道痕。下一刻我的眼變成了一粒雨點。

我相信，自己是最後一粒雨點。飄過山間的空氣，有淡淡的草木香。

我折射出被暴雨洗過的天空，猶如一片白沙剛剛退去潮水。每一粒沙都很晶瑩，閃耀著夕陽柔和的光彩。天空的藍的本色，隨之漸漸透過暗灰的雲。

這時，奶奶把洗過的衣服又晾了出來，說：“這天還早著呢！”悄然，一粒雨點落在她蒼白的發梢……

清晨

天空灰白而低，躲在墨樹背後。仿佛呼出一口氣，它就會沉澱成石。我只得屏住呼吸，恐怕下一刻從天而降的已不是雨水，而是碎石。

現在，我躲在門帘背後，覺得這裡才最安全。

其實我沒見到雨，只是感覺到雨一直在下。也許她原本就無形，只想使我們懂得從模糊的雨里，看見之後無比鮮明的世界。

奶奶說：“要么，拿著把傘吧。”

我說：“不用了。”

小時候，夏天的傍晚，我冒著冰雹往家趕。奶奶早已站在門口了。她拽著我換上乾淨衣服，狠狠地說：“挨澆吧，咱家可沒人接你去！”當時聽這話還不覺得怎么，現在一想起來卻時常忍不住想哭。

是誰說，回憶過往不現，幸福或痛苦之後都有眼淚。是誰說，會流淚的眼才最清澈，如雨洗後的天空。

現在，時間如雨水看不見，空間已悄悄改變。坐在黑大線上行駛的汽車里，我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