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魂

一直以為，這是剛剛發生在昨天的一個夢，掐著指頭一算，原來你已經活了一千三百多年。這一千三百多個春夏秋冬，一千三百多次生與死的輪迴，你踏著歷史的風塵衣袂飄飄而來，走過了盛唐，走過了大宋，走過了杏花春雨江南，走過了鐵馬秋風塞北，帶著你一貫的不可一世，一貫的傲氣十足，一貫的天真放蕩，又醉酒捉月且赴清池而去。一篇身世一篇詩，絕代才華絕代姿。你的來來去去，都竟是這樣美，讓我不得不相信，你是一個神話，你是一個活在夢裡的人！

賀知章說你是“仙人”，可不？那“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的人是你嗎？那“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寒”的人是你嗎？那“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人是你嗎？

飄飄然一副仙風道骨的你，讓後世多少凡夫俗子都深深地自卑！六十載鋪就曠世風華的你，人後來多少文人墨客競折腰去嗅你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詩文！

我說你是“狂人”。“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古往今來能有幾個？狂言“天子叫來不上船，自成爺是酒中仙”古往今來能有幾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古往今來能有幾個？你明明不懂政治，偏偏去皇宮裡湊熱鬧，還拿高力士當丫環使；你明知皇帝是君你是臣，偏偏人他反過來向你求師問道，被貶被黜被流放還不罷休。你並非無自知之明，只是不想奴顏婢膝啊！這又叫後來多少在官場中曲意阿諛的小人們汗顏？！

沉香亭里的一桶涼水把你澆醒了嗎？詩，作煩了，曲兒，唱厭了，要不，咱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江湖才是你的家啊，你的人生的版圖是浪跡天涯！你太天真了，“無奈宮中妒 * ”，你不懂嗎？你甘於讓自己的豪氣湮沒在胭脂粉衣里嗎？於是，又是那襲長袍，又是那柄長劍，喝了最後一杯，頭也不回，唱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轔轔絕塵而去，有鬚髮飄飄地奔向遠方，連個背影、連雙靴子也不留給他們！

“處世忌太潔，至人貴藏輝”，詩後署著你的大名，我卻至今不相信這是你說的，這不像你！官場裡的勾心鬥角，你怕了嗎？乘興而來有欲敗興而歸，你失望了嗎？不，我懂你，你是累了。你不想再身不由己了，你不想再捲入白臉花臉的角色的演繹了。玄宗很聰明，他也懂你。他知道，有一種賞識和厚愛，不是占有，而是放手。回家吧！免得這裡的污穢污濁了你滿身的靈氣！

皇宮太小了，泱泱大唐帝國太小了，因為，你是閒雲中的野鶴，塵世的所有，都在你的翅膀下邊！你人生的坐標，不是大唐地圖上的一個點，而是空間與時間里山山水水、朝朝暮暮無窮的變幻。

你是一汪水，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你不甘於定水無波，掙脫重重的枷鎖湧上歷史的峰巔，嘆古往今來寂寞的聖賢，抖一抖衣襟，萬里寫入胸懷間。

你又是一把火，如火樹銀花不夜天，只要有什麼值得你燃燒，天地雄心，睥睨群小，你就勢必竭盡全力讓它燎原！

一個王朝的背影漸行漸遠，你讓它再風塵中鮮亮如昨，你是那盛世長歌中不朽的魂魄，唱出了多少中國文人在軀殼裡壓抑了幾千年的人格！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遊了一輩子了，難道你也想家了？“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說過，行之所至醉酒之處，皆非他鄉！

鷓鴣又哭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何處是歸程？你糊塗了，我給你指個地兒吧，你的故鄉，是酒杯里的月亮！

你不如就此醉著，就醉在皇帝的沉香亭里，待花兒都謝了，亭子也破了，這下沒人來吵你了。

你不是喜歡“忽復乘舟夢日邊”嗎？那就做你的夢吧，夢到江南的蕭鼓聲，夢到朔北戰馬的嘶鳴，夢回大唐，半壁江山，處處是你喝醉了酒，吐了一地的華章，散了一地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