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父親的孤獨身影
我看父親,只能遙想,因為距離太遠。
我們的交談,僅限於紙上,而且不多。自從我會寫字了,就開始給在遠方打工的父母寫信,大約每月一封,父親每次都很認真地簡單回信。直到後來,面對我浩浩蕩蕩的長篇大論,大概他和母親都覺得自己才氣不夠,害怕拿筆,便不再給我回信,只是打個電話,說信已收到。再後來,手機的普及,於是,書信的交流方式便慢慢地被淘汰,淡忘。只是現在,偶爾還會懷念以前收到父親來信的喜悅。
有一次,朋友無意間看見父親給我發的簡訊,開頭便是“蕊蕊你好”,很是驚訝。我笑笑,說不出的感覺,有些無奈。其實父親每次給我發簡訊都是十分客氣的,每條簡訊必以“蕊蕊你好”開頭,以“祝你快樂開心”之類的祝福語結尾。每次打電話,父親也是這樣問候我,並且總是問候幾句就匆匆交給母親。至於與我的通話內容每年也就那么幾句,“不要節省,注意身體”等等。父親與我很少交流,他在言語上永遠是那么的拘謹與木訥。
父親從不抽菸喝酒打牌看球,他愛著的是釣魚、種花、養鳥、收藏等等這些有錢人的休閒方式,他的天性中藏著寧靜淡遠的隱士氣質。他愛著那些與他同樣安靜的事物,在那裡,他獲得寧靜與快樂。父親和他的愛好,似乎是一對柏拉圖式的戀人,彼此心儀,彼此激勵與欣賞,他對它們的愛就像血緣關係一樣割捨不斷。然而,他的心情與興趣在我們這種平民階層的人來說是很難理解的,於是他在這個圈子裡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他的身影總是那么的孤獨。
父親對現實的態度和自身的性格決定了自己黯淡的命運,他幾乎所有的精神痛苦都源於充滿銅臭的現實社會。父親隱士般的生活在現實中被認為是平庸的,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沒有出息。因為貧窮,他做了上門女婿,他沒有錢,沒有背景,沒有地位,沒有知識與文化,他只能南下打工用他的體力去供養這個家。父親知道自己一輩子沒有給母親及我們幸福的生活,所以每當母親埋怨甚至責罵他,他都緊鎖著眉頭,默不作聲,有時還要小心翼翼地看母親臉色,無端地受她的指責。
有一天,我早早地做好了飯,左等右等,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於是,我將飯菜盛在飯盒裡給他送去。遠遠的,父親看見了我,趕緊走出值班室,迎了上來。父親沒有想到我會走那么遠給他送飯,從他臉上那瞬間的詫異,我看到了他的驚喜,心裡一陣樂,那即是我的慰藉。他下班回來,我接過他手裡的飯盒,洗得乾乾淨淨。這次詫異的便是我了,我覺得為父親送飯是理所應當的,他卻受寵若驚,連飯盒也不讓我洗,想表達他的心情,或者可以說是感激。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不知道該說是近還是遠。
在成長中的很多年,我不願意叫父親,每次都是省略掉稱呼,直述其事。為此,家裡的長輩沒少對我說教。其實,我知道我不是不願意,只是一直覺得父親離我太遠太遠,叫不出口。具體追究起來,源於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還很英俊年輕,而我個兒高,看上去比較早熟,有一次,母親的同事開玩笑說我不像父親的女兒,走在一起像他的小蜜。就因為這個無聊的玩笑,在我年幼的心裡烙下了沉重的陰影。我開始有意地遠離他,不叫他,不和他談天,不和他走在一起……我每每都避開父親,而大家肯定不會知道箇中緣由,甚至連父親也永遠不會想到。他大概以為他把我和妹妹自小便擱在外婆家,他沒有養育過我們,我和他沒有感情,或者因此而恨他,所以才那樣疏遠他。總之,漸漸地,我和父親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現在也沒有拉攏。
而最近兩年,我無意間發現,父親真的已經老了,完全是一個乾癟的老頭,滿臉刻滿了歲月瘢痕的皺紋,稀稀疏疏並禿了頂的頭髮,長長細細幾近枯槁的手指,那因為長年的重體力活使得青筋暴突的手臂,一米七六的個兒只有不到一百一十斤的體重……從身後遠遠的看去,他單薄的身體顫微微地晃著,讓人很是擔心。我想起曾經的固執與幼稚,心裡十分酸苦,現在和父親走一起,誰還會再開那樣的玩笑呢?他老了,他的青春是為了我們的成長而逝去,我有什麼理由去埋怨他呢?當我終於懂了,為過去的無知悔恨,我努力想要靠近父親,卻發現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太遠太遠。
父親一生沒有敵人,沒有仇人,然而他似乎也沒有真正的朋友。他是一塊寂靜的岩石,需要在敲打摩擦中才能激放出火花,而他所處的環境,遠離了叮噹作響的礦場,被棄於一堆黃土之中,沒有同類,沒有激情,一天一天被淹沒。然而他自身堅強的信念使他保持了一種密度,雖然被磨蝕、被淹埋,卻始終沒有被風化,沒有改變他純粹的內在質地。他就似隱匿於荒村僻野、窄街陋巷中沉默的精英,以一種永恆的沉寂使草民階層也縈繞出一種高貴的氣息,如同荒草蕭瑟的原野上瀰漫的晨霧使荒原有了靈性和情感。
一個落日餘輝的傍晚,我看見父親獨自坐在院中的馬紮上,單薄的後背略微彎曲,一動不動。此刻,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不知道他此刻惆悵的背影是為了什麼?我遠遠地看著他的孤單身影,險些落下淚來。父親已經老了,他孤單了一輩子,而我只能遠遠的看著他,為他感傷。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笨拙地敲著,就像自己的文字一樣不好使,難以描述出父親的全部,如今,父親仍然遠在千里之外,他的身影何時才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