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深處沉靜
作者:不詳 (字數:2200字作文)
張開手掌,我的指尖搜尋到微涼。指尖似乎是個曖昧輕佻的字彙,從齒到舌,一種圓潤潮濕的氣息,在滾動里逐漸靠近我。通過指尖傳遞的信息,我捕捉到了風以及風帶來的四季。
四季就這樣在我的手指中變幻,春到夏,秋到冬,天地萬物無開始亦無終結,是一個滿圓。
只是這滿圓,與我們,與有限的個體生命,不能算是圓滿。滿圓和圓滿,中間穿插著歲月遺落的滄桑缺憾,長長的時間被分割成一個個等距離的小段,分配給每一種有形無形的物種。我們不過是極平常的一支。不能達到終極,四周有清澈的凹陷,看得到卻不能添滿。是一個溫柔的凹陷,由時間主宰。
這樣一想,有時候,會突然心生難過。愈加感覺生命的粗礪艱澀,就算華麗也是虛弱。生命就是獨一無二的決絕,在時間的婉轉中慢慢凋謝,不間斷的和過往告別,和昨日告別。
每天都要經過一條樹木交纏的小道,銀白色的路面落著葉片,無聲沉寂。涉過命運的繁華之後,它們知道唯一能和自己相伴的只能是沉靜。我儘量把腳步放輕一點,不再驚擾它們此刻的夢境,若此能夠小小的成全一下它們想安靜回味的心,也是好的。路的盡頭是小山,疏朗的秋冬景象。因為視線的低凹無法涉到更遠的地方,只好被局限在眼前一方靜止的畫面上。蒼黃的主色調下,游韌著些許遒勁的沉綠色,不過冬的常綠樹木身懷時間的記憶,把嬌媚的翠綠渲染成上跋涉後的蒼勁沉鬱。我總覺得這樣沉重深刻的沉綠色是歲月賜予的恩澤,好象人之走到老年,雖然失去了青蔥的水嫩,卻更蘊集下生命不妥協不張揚的苦韌;有一些脛骨直立的霸王草,雖不見一絲翠色,還是保持了一副霸氣,剛硬地占據在視線的最前端。更多的還是斜枝朗木,光禿的枝椏空隙中顯現著生存的倔強和無奈。少了綠色的遮掩,林木愈見清晰的輪廓,和人變得親切起來,好想邁開大步,不管不顧的翻過矮牆深陷進去,做片刻遠離車塵的山中神仙。突然又想起少年時極愛爬山,一個人在褥熱的大中午悄悄出動,找一處背蔭的涼快地方,躺上那么一小會兒。四面是安靜的,於是,小小的心也就安靜下來。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尚不能懂得安靜的真正內涵,但和煩雜的日常相比,這樣的安靜也是極容易教人沉醉不知歸路的。
相較於繁亂吵鬧的翠綠,我更喜歡這樣的空廓和寂寥,宛如打開一扇門,眼前是過盡千帆後的原野,蒼茫不失真切。山的簡約和淡然展現的是生命走到暮秋時的從容內斂,一枝一葉,一花一朵,開過了,還有姿態存在。
在時間的容器里,我們和山一樣,盛開,收斂,收拾起一地的落葉。然後打包,把自己寄還給悠悠天地。可見,山並非不老,縱然來年重新上路,但此風景已經非彼風景。
昨日已逝,空餘黃鶴。
極年少時不明白東風轉了西風,西風又轉東風的道理,一味的追求一種慾念上的永恆,相信這一刻的擁有就能到達碧蓮天,黃花地的彼岸,堅持付出必要得到回報。很容易就把自己陷進一個個並不圓滿的圈中,很容易莫名的感傷,詩情畫意的情緒時常凝結。恍若只是一杯淺茶盞的工夫,人就從年少一路攀爬了過來,時間殺我於無形,是不知不覺的冷靜。好象渡過一條無滔的大河,回過頭細看,浪濤翻卷,捲走許多舊日風景。現在想起來,少年情懷縱然是覺得可笑,卻也更覺得美好。
前日在街頭遇見一位昔年的老朋友,恍惚就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一顰一笑間,竟然還是當初那個笑嘻嘻的少年小小女子,腦中一下子就又浮起那些從前純潔的心思和傻傻的夢想。四目相對,滿心的歡喜和親密里,卻又仿佛夾雜著絲絲的疏離,不可言說的生澀,不禁感嘆時間的決斷。就又想起另一位命途不羈的共同朋友,從童年一路走來,因情感尖利無望而選擇放棄生命。每次提及,總教人心痛,只是心痛的程度早已經不及當初,如今是更多了對情感和生命的深層次思考,在時間前行的過程里,最終也將歸於沉靜。
滿目花紅春恰好,回身前事已成昨。在徒勞的感傷背後,是對時間的無奈感嘆。柳綠花紅卻又怎地,一樣敵不過時間之水的冷靜淘洗。
生死已相隔,時光卻依舊。
時間的冷靜已經煉就的爐火純青,你這裡桃花萬丈也好,豪氣沖天也好,它依然是不急不許,置人不顧。人以萬物之靈的身軀聚居在時間深處,終久還是要學會以從容的姿態面對各種紛繁。越過春紅夏綠,最後都是要歸於沉寂的秋冬。萬物歸一,簡單安靜,在沉寂里安享歲月留下的點滴。
不再起猙獰的慾念,亦能淡看雲起雲滅,花謝花繁。這樣的境界是一場內心的回歸,眼見得時光亦步亦趨的走遠,在徒勞的抓取之後,終於明白面對更需要勇氣。坦然的接受時光賜予的滄桑,幸或者不幸都是一份歲月的恩澤,在百年的時光中從容而冷靜的審視內心的需索,打造出屬於不同人生階段的完滿。
一步一步走來,當人和山林一樣,不再介意繁華和疏朗,不再為凋謝盛開耿耿於懷,獲得的從容淺淡就如同佛會心的捻花一笑,原來我的放下也能如此自在。
這實在是一種令人嚮往的景況,在時間的容器里被慢慢鍛造,把一些粗糙虛浮的慾念絛洗乾淨,譬如瓷器,在火焰中經受過千擊萬煅,然後冷卻成型,最後告別泥土,以另一種面目完成內外的禪變,並被時間賦予優雅的內涵。
生命的優雅內涵正也如同瓷器。當初的光滑細膩逐漸被粗礪深刻取代,溝溝壑壑里凝聚起時光烙下的印痕。就算瓷器最後碎裂,重新變回泥土,也印證著這世界我們曾經來過。
由時間主宰的生命脆弱而短促,雖然不能成為圓滿,卻可以將日月慢慢沉積在掌心,在生命深處凝結成下一份樸素的重量。宛如落在眼中的深冬的風景,豁達並且沉重,凝練而不單薄。落盡繁華,還能擁有鎮定自若的冷靜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