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她

回憶這東西若有氣味的話，那么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似乎是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卻忘卻了的憂愁。

——張愛玲

記憶中，幼時的我，總是同她在一起的。她身材細瘦，腰雖略有些佝僂。但仍能看出個子高挑；她柳眉櫻唇雙眼皮，眼角眉間雖遍布著皺紋，但仍不掩那丹風美目中流露的微顯倦怠的光芒。可以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

她喜愛旗袍，和我喜歡的張愛玲一樣喜愛旗袍。兩人的氣質是那么相似：高貴，高雅；但又是那么不同：愛玲有如薔薇，怕被別人傷害，因而長滿了尖銳的刺：而她，則是如櫻花般的溫柔慈和——至少對我是這樣的。

模糊記得有一次，天氣很好。如果那天你在鄉間一條隨處可見的小土路上看見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後面跟著以為面容恬靜略帶笑意的旗袍女子，韶華已逝但風韻猶存。那么你看見的，應該就是我和她了。

那天的天氣極富詩意，太陽總是抱著雲朵，只肯露出半邊臉，因此，天氣不冷不熱，是極舒適的。時值春深時節，正是草長鶯飛，她特意換上了那件她極珍愛、極少穿的黑緞碎金綴花旗袍，帶我出去玩。

那真是開心的時光，正天真的我一路咯咯直笑，擷取路邊的小花插於發間，拔出細長的嫩草編為指環，裝點自己。現在想來，那時的我一定覺得自己美極了，所以心裡樂滋滋的，一時大意疏忽，才導致了那件事——我摔倒了。本來也沒有什麼的，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子在一條普通的小路上毫無新意地摔倒了而已。本來嘛，一個玩瘋了的孩子，哪會注意腳下的路呢？可誰想到，前面有一小堆破碎的玻璃，而我的左膝，恰好磕在那堆碎片上，頓時，血流了出來。看到血的恐慌與膝蓋上清晰傳來的刺痛感遠遠蓋過了出遊的興奮，我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大哭很快引來了正在悠閒觀景的她，只見她很快地趕過來，把我抱回家，全然不顧我小髒手上的泥灰和膝蓋上的血液弄髒了她最心愛的旗袍……她踉蹌著把我抱回家(穿著旗袍行動不便)，找來醫生為我處理了傷口，然後每天細心地為我上藥。托她的福，我的傷很快就痊癒了。現在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曾經傷過。只是，為了我，她沒有時間將身上的旗袍換洗，因為清洗不及時，那些痕跡永遠凝在了旗袍上，也凝在了我的心裡。

像她這樣熱愛旗袍的女子，竟能為了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小孩子放棄她視若珍寶的那件旗袍，實在是很不容易的、很不簡單的。

這段受傷的記憶，本該是我和她共有的灰色記憶。但為何，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往事，心裡卻如此清晰，有如樟腦的香，保護這回憶不被侵蝕；如此的甜，有如蜜糖一般，是分明的快樂和甜蜜，將憂愁遺忘在旁。想來，是她的關懷與呵護，才使這段灰色記憶變得有如蜜糖般的甜吧！

愛旗袍的她，同樣愛書，愛古典小說，也愛讀給我聽。因此，我回憶中的她，除了那個為我焦急的身影，還有一個溢滿書香的背影。記得那時，每晚睡覺前，我鑽進被窩，靜靜地等著她。當她來時，會點亮一盞小燈，然後，她坐在床沿，就著昏橘色的燈光，背對著我，為我念上一章小說。那小說，依稀記得是膾炙人口的《西遊記》，小孩子們的最愛，呵呵。

於是，她坐在床前為我讀書時，昏黃燈光下那個碎花棉布旗袍的背影，也停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記憶中的她，向來都是溫柔慈和的，但在我被鄰家孩子欺負時，她會一反常態，氣勢洶洶地去找鄰家孩子算賬。那個朦朧淚眼中浮現的為我理論的身影，也因此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她——這個愛旗袍的女子，帶著回憶的味道……樟腦的香，甜而穩妥，甜而悵惘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永遠地，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