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有一天我撕下來一張小紙片，整整齊齊的裁邊。往上寫下整個家族人員的姓名和電話。其實也只六位而已。

那會我剛有手機。興沖沖又小心翼翼地，落筆時右手微微抽抖，緊張讓字型變了形。猶豫著重寫，卻再尋不著合適的紙張。端視片刻，溫柔地將它折起。剛剛好，不至於占地方，不至於不起眼。剛剛好收進你夾著身份證的塑膠薄膜里。玩笑著拉開你的外套，放進夾層暗兜中。替換掉的被雨水浸濕的紙條，右手捏著，一面走一面揉碎，走到垃圾桶邊上，已然所剩無幾。回過頭時你已將紙片取出拿在手裡看著。仔細得像在審閱案卷。絕然不會有案卷能讓你嘴角那么幸福地上揚吧？面頰上的褶皺和眼角邊的紋路連成半圓的溝壑。你誇說字好看。我自嘲地笑著，走上前去攬住你的肩。是什麼時候起不需要抬高手臂就能架到你肩上。是什麼時候起你開始拘褸著蹣跚不再似從前大步流星地朝前邁進。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年老氣息，和掛在浴室里的那條毛巾一樣，我每次進去都要湊上前聞一陣。說不好的讓人安心的味道，是你。

後來那張紙片從未被用過。不知算幸還是不幸。從你昏倒在家門口樓梯上的那天起，你再也沒有回來過。

醫院的那段日子，我發現你的兒子多么像你。將來他也會是，頑固的老頭兒。而你們隱忍感情的深度，深得叫人痛心極至忘卻呼吸。有一天他應酬完畢喝醉了來，在病房裡拉出個桶就往裡吐，叫嚷著不要攔我我要陪我的老 爹。又有一天我們坐在醫院對面的路邊宵夜攤檔喝鴨肉粥，有那么片刻他整個人平寂到好像喊住了夏夜所有流動的潮濕的風。

你走前的幾日，我們獲準到ICU里看你。套上白色的消毒服，看著被白色包圍的你。你變得好小好小。如果還能攙扶著你走，也許我該俯下身了。有限的幾分鐘裡，我真想摸摸你稀疏柔軟的白髮。若是以往，你還會露出孩子般滿足的神情。但我沒有。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我一直看著你看著你可是可是出門前我忘了我有沒有再回頭看你一眼？

守七後一日放學回家，你兒子光著臂膀大汗淋漓地從裡屋走出來。一整個下午烏雲都低沉沉地壓著。氣流悶人，就像將拳頭塞進張大渴望吶喊的嘴巴。他一個人在家，徒手將舊式木閂鎖的床大卸成塊。那是為你準備的床。匆忙裝好的新家，有電梯，等你回來住。這從沒住過人的房間，如今只剩單人床一張。他在裡頭來回地搗鼓折騰，任憑桌椅怎么擺放，都有抹不掉的虛空。

後來我也一直沒想起那張小紙片。不知它有沒有隨你而去。多半是被收起了吧。就像放在儲藏間最裡面的床板。每次找東西偶然瞥見它，都匆忙別過臉去。照不到太陽的木頭在陰暗的角落裡，原本的顏色反而能保存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