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的經歷(2)
這是理當效勞的呀,我想,為國家的急難,陳述各自的意見,這比上學、銷售農產品更加正當,更加緊要,我怎么能不給他們幫點兒忙呢?“來吧,我帶你們去,我要比平常跑得更快,讓你們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我這樣想,不由得嗚——嗚——地喊了幾聲。
這群學生大概領會了我的意思,高高興興地跳上掛在我背後的那些客車。客車立刻塞滿了,後上去的就只得擠在門口,一隻腳踩著踏板,一隻手拉住欄桿,象什麼東西一樣掛在那裡。他們說:“我們並不是去旅行,辛苦一點兒沒關係,只要把我們送到就成了。”
但是大隊的警察隨著趕到了。他們分散在各輛客車的旁邊,招呼普通的乘客趕快下車,說這趟車不開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正準備著一股新鮮的力量,想給這列車的乘客服務,怎么說這趟車不開了呢!我看那些乘客提著箱子,挾著包裹,非常懊喪的樣子,從客車上走下來,我心裡真象欠了他們債那樣地抱歉。“我每天都情情願願給你們服務的,可是今天對不起你們了!”
普通乘客走完以後,警察又叫那批學生下車,還是說這趟車不開了。我想,學生因為有非常正當非常緊要的事情,才來坐這趟車的,他們未必肯象普通乘客那樣,就帶著懊喪的心情回去吧?
果然,學生喊出來了:“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象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我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有充足的力量,我願意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事情弄僵了。警察雖說是大隊,可是沒法把兩三千學生拉下車來,只好包圍著車站,仿佛就要有戰事發生似的。這是車站上不常有的景象:一批乘客趕回去了,另一批乘客在車上等,可是車不開。警察如臨大敵,個個露著鐵青的臉色,象木樁一樣栽在那裡。我來了這幾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景象呢。鐵柵欄外邊擠滿了人,叫印度巡捕趕散了,可是不大一會兒,人又擠滿了,都目不轉睛地往裡看。
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洋服的,藍袍青褂的,花白鬍子的老頭子,戴著金絲眼鏡臉上好象擦了半瓶雪花膏的青年。他們都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跑到客車裡去跟學生談話。我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揣想起來,大概跟警察的話一樣,無非“車是不開了,你們回去吧”這一套。不然,他們為什麼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呢?
學生的回答我卻句句聽得清楚,“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照舊象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每次聽到他們喊,我就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同情你們,我願意給你們服務,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時間過去很多了,要是叫我跑,已經在一千里以外了,但是僵局還沒打開。尷尬臉色的人還是陸陸續續地來,上了車,跟學生談一會兒,下來,臉色顯得更尷尬了。風在空中賓士,呼號,象要跟我比比氣勢的樣子。我哪裡怕什麼風!只要機關一開,讓我出發,一會兒風就得認輸。那群學生也不怕什麼風,他們靠著車窗眺望,眼睛裡象噴出火星。也有些人下了車,在車輛旁邊走動,個個雄赳赳的,好象前線上的戰士。那樣學生都很堅忍,餓了,就啃自己帶來的乾糧,渴了,就拿童子軍用的那種鍋煮起水來。車一輩子不開,他們就等一輩子:我看出他們個個有這么一顆堅韌的心。外邊圍著的警察站得太久了,鐵青的臉變成蒼白,有幾個打著呵欠,有幾個嘰咕著什麼,大概很久沒有菸捲抽,腿有點兒酸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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