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我向來不喜歡照相。有人說,照相似乎會攝去別人的靈魂,所以很可怕。而我覺得,照相的可怕正在於很少能把人的靈魂連同相貌一起攝入。尤其是在那些三流照相館裡,技術糟糕得令人吃驚。照出來的東西僅剩下一張“相”,絕少反映人的真實個性與內心世界。
當前流行所謂的“藝術照”,按我看,直截了當一點說,就是在臉上塗一層花花綠綠的顏料,把自我統統抹殺。來個改頭換面,再穿一身做工低劣卻標榜“高雅”、“前衛”的衣裳,在攝影師的指揮下忸怩作態,臉部肌肉機械地一收縮,醜醜地、澀澀地一笑,來點燈光,來個背景,“咔嚓”一聲完事。洗出來的照片面目全非,誰是誰呀!
話雖如此,有時我們還要無奈地走進照相館。
這家照相館名曰“花樣年華”,這到底是說花樣年華的人拍照呢?還是把所有人的照片都加工成“花樣年華”呢?
也許是我太刻薄了吧,當我走進去後,我又不禁放縱了自己的刻薄。一個女人正在給另一個女人上妝,那位畫妝師正在精心裝飾的是她的眼睛。濃重的眼影,讓她產生了一股妖氣。可怕呀!我連忙轉過身去。牆上的傑作讓我大開眼界,其中有這樣一張照片,一個女孩子穿著略顯小的旗袍,媚媚地笑,極力裝出一副大家閨秀的賢淑,可她的盤發後的塑膠飾品暴露了太多的寒酸。
這張照片顯然經過特殊處理,整體格調黑白型,這倒有一點歷史性的典雅。可就在這張黑白照片上,卻又保留了一張鮮紅的嘴,那些塑膠飾品也保留了它們的五顏六色,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可憐的女孩子只顧翹著嘴角笑,傻兮兮的,眼裡是將露未露的臨時柔情。有了輕浮的嫌疑,一想到給自己拍照的人曾拍出過這樣一種照片,我不禁感到大禍臨頭了!
隨著我們進入了掛有大副背景的攝影室,禍事也拉開了面紗。這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大副背景在各種雜七雜八的衣裳掛起來後,就讓人懷疑它是否容得下相機的三角支架,給我們照相的是個扎辮子的男子。穿著緊身的牛仔褲與灰色的毛衣,自以為很酷。他給我們選了一個俗氣的背景後,就開始像摞棋子似的,把我們擺弄成了一個據他所說“好好呀”的姿勢,然後命令我們齜牙咧嘴地笑。我用力在兩個嘴角支起支架。可那傢伙得寸進尺,哄奶娃娃似的奶聲奶氣地喊:“笑啊!笑啊!像個小白兔一樣露出牙齒。”可是我的臉根本不聽使喚,哭笑不得,嘴角的支架也塌了,急得那傢伙又喊:“快笑啊!快笑啊!”誰不笑不給誰糖吃!天吶!一陣翻腸倒肚之感湧上心頭,可為了儘快擺脫令人作嘔的聲音,我的臉作了最後一次掙扎,擠出幾絲苦笑,這讓我難受極了,我認為人類的感情很豐富,最能打動人的不一定是笑,蹩腳的攝影師只會用手把攝影對象的嘴角向上扯起。真殘忍!
接下來的一張,讓我感覺我們是在穿旗袍跳迪斯科。那個賣酷的老兄給我們選了一個中國古典式的大門作背景,說是要來一張全家福,可笑!三個女孩子在一起照全家福!以我的海拔高度,看來我只有當爸爸了!可那個傢伙卻又偏偏往我懷裡塞了一隻大耳朵的藍皮布貓,一下子讓我由爸爸變成了女兒!抱著個美國現代化的布貓在中國古典式的大門前照全家福,而且是三個女孩子!“笑——笑!”鬧劇又開始上演了。又一番掙扎後,三張臉上的笑容終於換來攝影大師的一聲怪叫“Thankyou!”這場鬧劇便在這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怪叫聲里收場了。
出了照相館。一陣飄忽而來的甜香令我忘了臉上的酸痛,而一陣樂呵呵的笑聲也使我嗡嗡作響的耳朵一下子清靜了。那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爺子在賣烤紅薯。就在那一瞬,他那滿臉的慈祥在熱氣騰騰的紅薯的香味中,化成了溫馨,散布在空氣中。他的形象在我的頭腦里,定格成一張完美的照片。而我的兩隻腳早已向那個小攤靠近,靠近那長完美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