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大”嗎
小時候,父親與東鄰的稚子開玩笑,問他:“你有大(入聲)嗎?”他笑嘻嘻地說:“俺沒有大。”周圍的人都笑了。他感覺大家的笑聲似乎不懷好意,接著說:“俺有爺。”
他們家的孩子稱父親為“爺”,我們家兄妹幾人稱父親為“大”。他們家的“爺”是煤礦廠的工人,月薪在一百二十元以上,常吃玉米鍋貼,夏天下飯用的豆角菜往下滴油。我們家的“大”是地道的農民,農閒時賣豆腐來補貼家用,勉強度日。我們冬天常吃白乾窩頭,用蘿蔔乾下飯。無論是他們家的“爺”,還是我們家的“大”,那時,在彼此的心中,也只是一種符號而已。
到了國小三年級,我們班轉來一位林姓小女孩。小女孩穿得整潔,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臉也好看,白裡透紅,在我們一群泥孩子中間真的是鶴立雞群。一天,一位打扮入時的成年人向我們走來,只見林邊跑邊喊:“俺爸(陽平)來嘍!俺爸來嘍!”我們一群泥孩都很驚奇。後來得知,她“爸”就是她父親,她父親是代銷點裡營業員。那時候,營業員很吃香,商品奇缺,一些諸如煤油類的緊俏物品須得和其它物品搭配來賣。配多配少,營業員說了算。為了花費最少的錢,買到家裡最急需的物品,窮苦的社員不惜獻媚討好他。因此,他們的家庭自然過得殷實富裕。在我的潛意識裡,“爸”與“大”雖然都是父親的稱謂,但多少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到了中學,有一位張姓同學,非常活躍,言談舉止與眾不同。走起路來,搖頭擺尾,左顧右盼;說起話來,唾沫四濺,眉飛色舞。一次,老師表揚我的作文寫得好,他不屑一顧,撇著嘴說:“俺爸(陽平)文章好!俺爸是公社文書。”時間長了,我們漸漸摸清他說話的規律,有時,等他剛剛張口將要發言,我們就替他說了“俺爸怎樣怎樣”,弄得他終於閉嘴了。在人生自尊心與虛榮心最強的中學階段,從來沒有哪位同學在班裡說“俺大怎樣怎樣”。那時,我們正在學習魯迅的《孔乙己》,我們一群喊“大”的孩子覺得自己就是文中站著喝酒的“短衣幫”。“大”與“爸”不僅有貧富上的差距,在尊卑等級上也體現得涇渭分明。
大學期間,我們來自江蘇不同市縣的四位農家子弟聚在一起,成為室友。一位來自邳州,人長得又黑又矮,像沒發的死面饅頭,我們叫他“老鐵”;一位來自沭陽,叫胡道來,我們都喊他“胡來”。還有一位姓鄭的同學,來自贛榆,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可人。因《水滸》里有一位白面郎君鄭天壽,我們看他倆相像,於是就叫他“白狼”。我顯得成熟穩重,大家尊稱我為“老孫”。有一周末,我們四人正在玩撲克,突然,“哐啷”一聲,門響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人已閃進室內。胡來把牌一甩,正要罵人。只見白狼慌忙站起來,順口說了一句:“俺大來了。”我非常驚訝,沒想到,如此花容月貌也喊“大”。晚上熄燈之後,憋了大半天的我,急忙詢問:“白狼,你也喊‘大’?”他說:“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喊‘大’。”躺在上鋪的老鐵把頭伸下來,看著我說:“喊‘大’怎么了,丟人了?什麼毛病!”我慌忙對他解釋:“我以為只有我這個‘鄉巴佬’喊‘大’呢!沒想到你們,尤其是出身高貴的白狼也喊‘大’!”白狼接著說:“老孫你開什麼玩笑,俺是世代農民。俺姐弟六人,就我一個男孩,比你還窮。”這時,胡來突然有了精神,翻身坐了起來,如有所悟,叫道:“乖乖,你就是賈寶玉,生在女人堆里,怪不得一身脂粉氣,像晴雯似的‘大有春睡捧心之態’。”我怕他繼續“胡來”,趕緊問他:“你跟父親喊什麼?”“我喊爹。”他回答得很爽快,接著又說:“跟父親的胞兄都喊‘爹’,按年序稱‘大爹’、‘二爹’、‘三爹’……”還沒等他說完,半天沒說話的老鐵來了一句:“就你‘爹’多。”
我原以為只是我們睢寧人才叫“大”,沒想到在這異域他鄉竟然還有知音,並有幸結識幾位喊“大”或叫“爹”的“短衣幫”。不過,大學期間,“爸”與“大”已不再有尊卑的意象,除掉帶有兒時符號的意義,剩下的就是尊敬與尊重。
來源:本站原創 2015-10-16 09:2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