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和山一起呆久了，山里人更像山的性格。山里人話越來越少，更喜歡山一樣的靜默，有時候是思考，有時候是一無所思的默然。松樹在山頂緩慢地長大，白花蓼在一年一年地開花，一切都在山的靜默里。山里人也是，沒有懷疑，沒有發問，也沒有埋怨，靜默地犁地、播種、鋤草、收割。他們和植物一起在山的靜默里生長，他們相信山，相信土地。

山里人善於等待。山里人常常在一袋煙的注視里，等待玉米的成熟，在晨昏或夕陽的久立里，等待一顆土豆發芽；有時候會拍一拍身上時間的灰塵，等待黃瓜爬上架頂，開出花；有時候披一身鳥翅扇落的灰，僅僅為了仰望成熟的柿子。山里人的耐性和山一樣持久。山里人，把生命的時光種在地里，然後等待開花和成熟。

山里人認為沒有不開花的草，沒有不結果的莊稼，映山紅朝霞一樣的火紅是很自然的，野百合無人理會的幽香也沒什麼大不了。是狗你就得看家，是牛你就得犁地，是人你就得勞動。山里人一生下來，就走上坡下坡的路，山里人出門就背著籮筐，扛著鋤，回家就擔著柴，挑著水，山里人最不恥的，是那些舍不下身子勞動的人。

山里人很少用手錶，不習慣。他們什麼時候出工收工，全憑自己的意願，沒有人督促與提醒。他們有自己丈量時間的方法：公雞叫幾遍了，該起床了；太陽離太平寨幾桿子高，該回家吃早飯了；樹蔭離門檻幾步，就該去做午飯了；晚霞糾纏裊裊炊煙了，要喚回母雞和玩耍的孩子了……

山里人的日子，和具體的日期無關。他們記的是：母雞下了5個雞蛋，喊得屋裡屋外一片響的那一天；收穫4筐子土豆，老婆從集上買回一壺燒酒的那個傍晚；到山外賣了一擔獼猴桃，換回一把鈔票的那個下午；水牛吃了劉二田裡的稻秧子，挨了一頓罵的那個早晨；麼姑娘領回來一個漂亮女婿，請了二嬸和大姑來陪客的那一天……

如果不趕集，錢在山裡是沒有用的。茄子是自家種的，豇豆是從菜地摘的，臘肉掛在廚房的架子上，雞蛋是才從雞窩裡摸出的。如果來了客人，沒有啤酒，沒有香菸，你急得要死也沒處買，只能東家西家地去借。房子是自己蓋的，如果你有力氣，河灘里的石頭隨便你背；瓦是請師傅到家裡來燒的，地皮很寬，寬寬的大院子，種桃種梨種葡萄，還要種上月季花，住著，不曉得幾好啊。

如果你穿著城裡才時興的漂亮衣服去勞動，也沒有人說你，只是大家都忙著乾自己的活，也沒有人顧得上讚賞。晚上回家，新衣服弄一身汗一身泥，你自己就捨不得了。疊好，放在箱子裡，只有趕集和趕喜事才拿出來穿一回。山里人也嚮往山外，可是山里人捨不得山，到外面走一遭還是回來了，山里人認為，到哪裡都是勞動，山里也總得有人住啊。

山外人說山里人愚昧，生活簡陋，日子清寒，還在上世紀原地踏步走。其實那些週遊完列國，走遍了世界的人，最後還不都是想回到山裡么？想回到山裡田園牧歌式的夢裡來么？人說，城裡的水泥地不能埋人，大山才能埋人啊。

山里人就像一粒種子、一棵植物，在太陽下，在山的土壤里，默默地等侯季節，完成自己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