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的老人——追憶趙家欣先生

我記憶中的趙家欣先生並不老，帶著黑邊眼鏡，言談輕聲細語，舉止溫文爾雅，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

那時福州剛解放，他們一家就住在我家的樓上。我尚年小，不知樓上住的是一對很有來歷、很有學問的夫婦，只知趙家欣叔叔是一家報館編輯，並在中蘇友協任職，因為在我們的門牆上掛著“中蘇友好協會”的牌子。謝懷丹阿姨則是福州女中校長。我讀書的福州三中與女中只隔一條狹小的新民巷，周末兩校師生常聯歡，因此得知謝校長早年就讀於莫斯科中山大學，與中央許多領導是上下屆同學——她既是學問家，又是老革命。我們住在樓下的“老百姓”，都把他們家看成是“官”，但又不覺得有什麼官氣：星期天都是他們家早早起來掃樓梯、掃走廊，清除庭院雜草，平日裡鄰居相遇，他們夫婦必先開口打招呼，“依伯！依姆！”叫得挺親熱。樓下的阿婆伯、阿婆姆不會講“官話”，和他們交談只是以手比畫。當時居住條件比較差，幾家共用一個廚房。印象中趙家三餐都是謝校長動手，最常見的是番茄蛋湯。他們夫婦吃的很清淡，並不比我們講究。夜深人靜了，他們家的視窗仍然亮著燈——趙老一輩子都在寫作。可惜那時我年幼無知，對這一切全然不知。

趙老有個年齡比我還小的兒子。說起來真慚愧，有一次我與他兒子先是吵嘴，繼而打架，我的力氣大，他的兒子被我按在地上，弄得滿身是泥，我的手上也被抓了幾道傷痕。後來謝校長回來，我很有些害怕，可她不但沒有責罵我，反而笑著摸摸我的頭，說，“當哥哥的要愛弟弟。”隨後進屋拿紅藥水給我塗上，又默默地換下她兒子的衣服到井邊沖洗。從此我與他們的兒子又成為好朋友，天天在一起下棋、打球。

以後我離家外出讀書，也在外地工作，一晃就是三四十年。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調回福州，舊時鄰居又有來往，始知懷丹老師已經仙逝，他們的愛子——建男，在一次體育訓練的事故中去世。我非常難過，急著要看望趙老，但不知他的住所。一次在《福州晚報》上看到他的文章，立即寫信給他並托編輯部代轉，很快就接到趙老約見的電話。

我去了，趙老風貌依舊，還是那樣思路清晰，輕聲細語，溫文爾雅。他當時已是近80歲的老人了，透過鏡片，一對智慧的眼睛仍然明亮，可以看出他晚年精神狀態很好，生活得很好。他經常參加省市政協、新聞界、文藝界的各種活動；他也不孤單，經常有省市領導、文藝界新聞界朋友、年輕文學愛好者登門看望或者拜訪。那天臨走時，趙老送我一冊他與懷丹老師合著的《金婚歲月》，並在扉頁上題字署名，我見他簽字時運筆流暢，手不發顫。回家後細細閱讀《金婚歲月》，方知趙老出身於廈門的一個窮苦家庭，幼年喪父，少年失學，靠著他自己的聰明和勤奮，不到二十歲就步入文壇，做過戰地記者，當過報刊主編，為國內讀者和海外僑胞寫過大量激動人心、同仇敵愾的抗戰文章；在白色恐怖時代，投身革命加入進步組織，結識了諸如郭沫若、郁達夫、老舍、宦鄉、胡愈之、范長江、浦風、羊棗等文化界名人。

我的表兄程力夫先生曾對我說，趙老是時代性作家，向以寫實見長。斯言極是！趙老長壽且勤於筆耕，生平著作甚豐。他的紀實文章在時空上跨越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時期，影響了兩代人。他對祖國、對人民、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事業充滿愛，對母親、妻兒、友人也充滿愛。1995年，趙老因車禍養傷時，正值全國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之際，他不顧身體不適，依然揮筆著文，發表了20多篇抗日回憶文章。

趙老生活簡樸，除致力於寫作，奉獻愛心，別無他求，恰似魯迅先生所言：“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為了國家美好明天，為了人間充滿愛，他歷經風霜，坎坷而毫無怨言。

趙老在他的《夕陽正燦爛》一文中引用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胸懷。”趙老的愛造就了他對時代的奉獻，也造就了他寬廣的胸懷。所以，他雖屢經坎坷而不灰心喪志，雖年過八旬，仍孜孜不倦，創作不已。

趙家欣先生，一個可敬的老人，一個值得我們永遠記憶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