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別人的故鄉
作者:謝宜興 (字數:1700字作文)
我的老家霞浦與福州屬於同一方言語系,我的母語與“虎赳”話多是音調上的微小差異,但要發出“虎赳”之音卻每每羞於啟齒。它等於不時提醒我,這個城市是別人的故鄉!
然不可救藥的是,我愛上了這別人的故鄉!
最先讓我明了自己這份愛的,是這座城市的行道樹。
這些年,行走在市區的樹蔭下,總感覺像誰在為我們遮陽擋雨,或被香樟樹隱隱的香味籠罩著,或在白玉蘭淡淡的清香中呼吸著,或在羊蹄甲的注目下穿越著,習慣了這座綠蔭匝地的城市賜予我們清涼、清新與清香。
三年前的春天,當我看到為修捷運鼓屏路家門前成排的香樟樹被砍斷挖走,為拓寬道路仙塔街所有行道樹全部搬家時,雖說是城市建設的需要,但我依然覺得心痛不已!於是在詩歌《鼓屏路上的香樟樹》和《仙塔街》里刻錄下了這份疼痛:為什麼鋼鐵時代來臨,最先遭殃的總是草木/行色匆匆的日子我們追趕什麼,生活需要怎樣的速度/仿佛時光的慢只屬於鄉村,城市不需要回首與駐足//鼓屏路上的香樟樹,有人褒揚他們為建設讓路/是的,多么好的群體啊,沒有一個“釘子戶”/只是那根斷處湧出的香氣,濃得就像淚水的滋味……
由此,我知道自己對這座城市已經如此在乎!
我感覺自己像一顆風中遺落的“種子”。作為落地的“種子”,必然與置身的土地有著深入肌理的成長關係。
如果城市有性格,我心目中的福州是溫和的。既不繁華也不蕭條,既不開放也不封閉,既不極端也不保守,既不閒適也不緊張,既不沉重也不輕浮,既不張揚也不內斂,既不浪漫也不乏味……是一座中性的、很生活化的城市。這些年來,沒有大開大合,也沒有大起大落。它適合過日子,風調雨順得自命為“有福之州”,特別心安理得。
在北方霧霾漫天的日子裡,問福州“福”自何來,十有八九怕是會先夸清新的空氣。精明的旅遊業者也已將“清新”二字作為招徠顧客的廣告語。其實,不是福州的空氣忽然變好起來,而是在比較中發現了福州被忽視的美好,有了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因而,我更願意對遠來的朋友說,福州之“福”首先體現在,這是一方名副其實的“熱土”。作為全國唯一市區有溫泉的城市,數九寒冬與三兩好友,在預置了中藥的湯池裡,在熱汽騰騰的草香中沉溺一回,享受那一份清爽與通透,慵懶與愜意,仿佛這“溫泉之鄉”便是“溫柔之鄉”了。
從來認為一座城市甚或一座村落,有了水脈才有靈氣。不說福州地下的水脈,單閩江、烏龍江兩江穿城而過,全國有幾個城市可與匹敵?
說到福州的空氣、地脈與江水,想到一方水土與一粒種子的關係,心頭忽為之一動。想到推動變法而凜然就義時年僅23歲的林旭,為國舍愛而從容赴死、永遠24歲的林覺民,仿佛能觸摸到這片土地、這座城市的血性!
但福州的血性是隱忍的,就像福州的溫泉,深藏於理性的地表之下。似一柄長鋏居於鞘中,不到情不得已,斷然不肯出鞘;一旦允諾出手,決然,義無反顧。就像帶給福州無限榮光的欽差大臣、信奉“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林則徐。我仰慕這份捨我其誰的無畏與擔當!
如果說福州是溫情的,那是一種外冷內熱、外柔內剛的親和。福州的骨子裡隱藏著剛強的鈣素。小時候在鄉下看草台班子演出閩劇《荔枝記》(即《荔枝換絳桃》),感動於隔河長大相互愛慕、暗投荔枝給書生的冷姑娘和在絳桃上題詩“投桃報荔”的艾書生,最終不屈服於王權殉情而去。那時我想不到這份剛烈,便發生在三坊七巷的安泰河畔。同樣的反抗與殉情故事,傳說在雙拋橋也曾上演。
當然,我還喜歡福州的人文氣息。閒暇時,喜歡在古舊的坊巷間徜徉,喜歡那些福州的故事與故事裡的福州。走在那些牆磚斑駁的巷子裡,仿佛能與迎面而來的某個古人做神思的交流。或靠在某個橋欄邊,或坐在某個石墩上發愣,享受那些老街區所獨有的慢時光。甚至那些有來歷有故事的地名,比如古三座、冶山路、旗汛口、蒙古營等等,也能給我豐富的冥想與沉思。在那些公交站上車,仿佛車子能開往時光深處。
曾經一直認為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熱愛,不是由於那個地方的山川風物,而是由於那裡有你牽心的人。
如今我認為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留戀,列車經停式短暫的駐足,那裡的人一定是主要因素;而落地生根般自願長久的居住,那裡的山水人文必是說服自己的理由。
就像一個是艷遇,一個是婚姻,情感的出發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