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都在失去

我對爺爺的記憶基本上集中在國小時代。一過十一月，爺爺就會打電話問，過年回不回來啊？從六歲開始我就會在過年前自己飛回南京。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拖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行李箱，而爺爺奶奶就站在出口那兒對我揮手。

那時候過年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爺爺總會帶我和姐姐出去玩，雖然他的腿腳並不靈便。冬天，南京能玩的地方其實不多，一般能去的就是中山陵和石象路，下雪的話就去爬紫荊山，天氣稍暖了就去看梅花。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會到南航的院子裡散步、爬假山。每次我都會問爺爺，那些梧桐樹究竟為什麼那么高。那時候，我和姐姐還都是孩子，爺爺除了帶我們出去玩，還得花精力讓我和姐姐和睦相處。我們曾經搶著餵魚結果把魚撐死；我們曾經為了騎一隻石象吵架，到現在那張賭氣的照片都還在老房子的書架上放著；我們曾經時不時搶零食和漫畫書，等家裡養了狗之後又搶著當它的馴獸員。

年一天天地臨近，在爺爺的調度下，我們會坐公車去蘇果超市，買一堆看春晚及過年期間要吃的零食，還會去挑各種各樣的花，把客廳擺得像春天一樣。爺爺喜歡家裡花團錦簇，喜歡這種喜氣洋洋的氣氛。

爺爺此時的重要工作就是準備各種好吃的。包餃子是爺爺的拿手活。韭菜餡、薺菜餡、魚肉餡都有，他總說一個山東媳婦能把面和餡兒同時用得乾乾淨淨，才算合格，他還說，以他的技術開一家餃子小館肯定能火。我們也都堅信，的確，爺爺包的餃子每每被我們一掃而空。爺爺還會搬出一本本的菜譜研究年夜飯要做什麼，廚房裡會擺著養甲魚和大閘蟹的盆子，窗戶外面必定掛滿了臘肉臘魚，年三十的一大早，廚房裡就會飄出各種食物的香味。

大年初一或大年初二，因為爺爺愛四處走走，我們基本是舉家出動，到南京周邊的地方去轉轉。記得有一年，我們到杭州時，看到難得的西湖雪景，我和姐姐鬧騰著打起雪仗，害得爺爺一聲聲地喊著，別摔了，別摔了。還有一次，我們全家開車去蘇州同里看到小姐們的繡樓。導遊說，小姐們是不能隨便邁出繡樓的，平日裡，只能在後花園玩，就是吃飯也都是別人沿著那特別狹窄的樓梯送到閨房裡。興致甚高的爺爺說要把我和姐姐放進去好好規矩規矩，我和姐姐直衝爺爺做鬼臉。這一次，是我記憶里全家人最後一次春節外出旅遊。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春晚不那么精彩了，爺爺不再做年夜飯了，一家人去飯店吃年夜飯。再後來，姐姐和我相繼來到美國求學。前幾年，爺爺患了腦瘤，一次又一次的手術，臥床，失去視力，失去聽力和言語，最後爺爺失去了呼吸……

爺爺是個無神論者、知識分子，愛看新聞，時不時就要對當今政治發表點見解。爺爺對我和姐姐的要求很高，總是希望我們長大後能成大事。

得知爺爺離世的那天，美國到處已經洋溢著聖誕的氣氛，街邊掛滿裝飾，廣播裡放著聖歌，寒冬期待著光明、希望和救贖。我不信上帝，但就這一次我寧願相信一切苦難最終能通向天堂。人的一生都在失去，因為任何人都不能阻擋時間與死亡。最後我們只能懷念，懷念那些我們曾近愛過並失去的，珍惜那些愛著的還未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