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季財還小的時候，爹總帶著季財去給爺爺掃墓。爹給季財講爺爺的光榮史，說爺爺土改時如何清算反霸，搞集體時如何大幹社會主義。

季財問：聽說搞集體時參軍、招乾、上大學興保送推薦，爺爺為什麼不推薦你去參軍、招乾、上大學呢？如果那時你被推薦當了幹部，我不就是幹部子弟了嗎？還用得著繼承老農民的遺志？

爹嗐了一聲。那時的人思想單純，想的是公而忘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你爺爺當然不會推薦自己的兒子去，你爺爺當了一輩子清正廉潔的“官”，他就是一面鏡子，如果你將來……

季財不作聲。

爺爺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村里當大隊長，改革開放後當村長，爺爺去世後，爹接了爺爺的班，也當了村長。

而季財，考上了大學，後又考上了鄉鎮幹部，先乾鄉秘書，後當鄉長，最後殺進縣城當了林業局長。

當了局長的季財清明節開著小車，拎了祭品和好煙回到家裡。說穿了，季財只不過為爹送點香菸回家，至於上山掃墓，他總是說，爹，你就代我儘儘孝吧，祭祖嘛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還不就這么回事！局裡還有事，我得立馬趕回縣城。

爹唏噓一聲，愣住了。

爹知道兒子拿回家的煙是高檔香菸，至於高檔到如何程度，他也不清楚。他捨不得抽，就拿去商店換低檔香菸，一包換了十四包白沙牌香菸。

爹打電話給季財，說你哪來的高檔香菸？就你那點工資怎么買得起高檔煙？

季財發火了，不就是幾條煙嗎，爹，你放心，這煙不是偷來搶來的。你啊，和爺爺是一個坯子倒出來的，生得賤！

爹倒吸了口涼氣，瞪著眼發獃。

後來爹死了，是在抗洪搶險中被洪水沖走的。爹和爺爺一起葬在夢雲山頭。

清明節，娘硬要季財一道上夢雲山給爺爺和爹掃墓。季財說，爹當了多年村長，為村上改造了國小，修了水泥馬路，安裝了自來水，我承認，爹是個好村長。可就是家裡經營得寒磣蹩腳，我讀書的學費都要找親戚家借，房子還是幾十年前的木房子，莫怪我說得直，爹可不是一個好家長！

娘怔住了，罵一句：不許說你爹！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你爺爺是什麼樣的人，你爹當然也是什麼樣的人。莫怪娘說得直，你怎么不像你爺爺和爹，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雜種？

我怎么了？季財發怒了。娘，你總喜歡讓我向爺爺和爹學習，做個品行端正的人，做個廉潔奉公的好官。說句老實話，我根本就瞧不起爺爺和爹，他們這些人思想僵化，古板迂腐，沒藥可治，他們即使官做得再大，也只是窮光蛋一個……

娘愣愣地看著季財，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娘突然大吼一聲：你……你給我滾！

季財就真的滾了，他此後再不回家給爺爺和爹掃墓。每至清明節，娘孤身一人給公爹、丈夫掃墓。娘邊砍瘋長的野草，邊向公爹、丈夫默默地傾訴。

今年清明節季財破例回家了。這回季財很低調，他沒有開小車，是擠班車回村裡的。這回娘沒有催促他上夢雲山給爺爺和爹掃墓，他自覺地拎了祭品悄悄地上了夢雲山。

他跽跪在爺爺和爹的墳前，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佇立在那兒久久無語。他突然撐不住“哇”的一聲哭了，攥緊拳頭猛捶自己的腦袋：爺爺、爹，我不聽你們的教誨，辜負了你們對我的期望，我愧對你們呀！

季財因經濟問題遭雙開，被打發回家種地。

削職為民的季財回到家鄉後承包了夢雲山造林，這樣他可以每天扛著鋤頭走過爺爺和爹的墳前，天天聆聽爺爺和爹的教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