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教老師
我稱他為“走教老師”,是相對於“走讀學生”而言的。
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從村辦國小畢業,升入國中。學校在十公里外的鎮上,途中要穿過四個村莊。這樣的路程,騎腳踏車並不算遠,但大多數家庭買不起腳踏車,孩子們只好走路上學。
每天早晨天沒亮,草草地吃過早飯,便有同伴等在門口。在薄薄的晨霧裡,我們就出發了。
去學校的路很長,要趕在七點出頭到學校,我們就得抄近路。先穿過長長的田埂、小橋和眾多溝渠,最後才來到大路上。我因為年齡小,走著走著,就和同伴們拉開距離了。所以經常是出發時有伴,走不到一半路程,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為了提高自己的速度,每一個走在我前面的人,都成了我要趕超的目標。漸漸地,我越走越快了,可以把同伴們甩到身後了。但是,有一個人,我始終沒辦法趕上。如果他從我身邊經過,我會被他漸漸落下;如果他走在我的前面,我和他的距離只會越拉越遠。我不服氣,每回都咬緊了牙根要跟上他,但都沒有成功。
他走得太快了。我不禁仔細打量起他來:四十開外的年紀,精瘦精瘦的身材,穿一身咔嘰布中山裝,手裡拎個上海牌革制提包,腳穿黑色布鞋,十分乾淨精神的模樣。而他走路的姿勢更精練,兩隻細長的胳膊快速地揮動著,帶動兩條細長的腿快速地前行。就像腳踏車踩快了看不到輪子在轉動一樣,我簡直看不到他的兩條腿在動!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就像一台為步行而製造的機器!
更讓我驚奇的是,每個傍晚,當我們往回走時,又可以在一群學生中看見他。他是乾什麼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走親戚的?我想不出是什麼職業和目的,會使得他天天和我們一樣在趕路。
當我的行走速度大有長進時,耐不住好奇的我跟著他不前不後地走了一段,對他笑了一笑,說:“您走得真快!”
他似乎驚訝於還有孩子能夠趕上他,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習慣了,都走二十年了!”
我越發好奇起來,問道:“您是去上班的?”
他點了點頭,說:“是。”
我問:“那您是做什麼的?”
他說:“你猜猜看。”
我想了想,狡猾地說:“您告訴我,您包里提的是什麼,我就能猜出您是乾什麼的了。”
他被我的無賴給逗樂了,深遂的眼睛裡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又轉而同樣狡詰地對我說:“我包里裝的東西和你包里的一樣。”
我撲哧一笑。我的包里裝的是書本紙筆,他一個大人,包里怎么會裝著和我一樣的東西!突然,我腦中閃過一念,他可能是——我脫口而出:“您是老師呀!”
從此,我們經常結伴而行。他有意識地放慢些腳步,和我邊走邊聊學習方面的事;我有不理解的問題,就順便在路上請教他。
從鄰村同學的口中,我還知道了,他姓潘,住在我鄰村,在更遠的一個鎮上中學教數學。他的書教得很好,很受人尊敬。
轉眼就要中考了。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在家裡溫書,他急匆匆地趕了進來,很興奮地對我說:“昨天你問的那道題,我想出來了。”說著,氣都沒喘一口,就給我講解了起來。我的心頭一熱,為了給我講解一道難題,他居然在大熱天裡,從鄰村走到了我家!
中考結束後,我在求學的路上一直前行,越走越遠,再也沒有見過他。一九九四年的秋天,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我騎著新買的機車回到了村莊。村莊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稻田消失了,蓋起了成排的樓房;田埂消失了,修上了水泥路。想起小時候對車的渴望,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上學的那條路再走一遍!
我風馳電掣地往記憶中的那條路開去,傍晚的風拂起我的長髮。車鈴響過,一群放學的孩子騎著腳踏車談笑著從我身邊經過。我正沉浸在飛翔的幸福里,突然,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精瘦的身材,穿著土黃色的中山裝,拎著個黑色提包,細長的雙腿在飛快地邁動著。
是他!潘老師!十幾年過去了,一切都改變了,先富起來的村民已經買上了轎車、機車,學生們也騎上了腳踏車,只有他沒有改變,還在這條路上奔波著。他和他身邊的那個群體,推動了一個時代的進步,而他們自已,卻在進步的時代面前落後了!他和這條每天來回二十公里的路,有著什麼樣的約定啊!為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他走了整整一輩子!
我的機車朝著夕陽中的他的金色的背影開去,停在了他的身邊。我輕輕地對他說:“老師,我送您回家。”
來源:福州日報 2010-09-09 21:4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