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的歌

冥思的前奏

四季流轉，時序人秋。

流浪不知是對自我的逃離，還是圓一個庫藏已久的夢？或假或真的人世，一襲跋涉秋意的滄桑，又閃爍著何種智慧靈光？一個人的孤寂，不沾染絲毫遊俠氣息，將如何行遍所有的迢迢？落日餘暉下拉長的身影，是否因承載太多故事而略顯蹣跚？

隱約的聲響在初秋的黎明里十面埋伏，就像在生命的公式中，我們一次次求證著得失不定的種種依戀。雜質沉澱之後的堅定信仰，以執著的身姿出發。千里作陪的，也許是一方暖陽，也許是知秋的一葉蕭瑟。然而在義無反顧的步子邁出後，再無選擇。好似水塘里半涼的殘荷，在不屬於自己的季節里獨立，以某一種形態的堅持，做宿命的背叛者，並祈求軌道以外的風景。那一株株將凋未凋的容顏，其實更顯示出眷眷不捨的真心。

於是，走在八分滿的晨光里，歲月不曾回頭。

磅礴的單音

晚霞是稀釋後不帶腥味的血紅色，造化又以無心的巧妙手法橫描一筆鵝黃、一筆嫩紫、一筆鼠灰，還有雁陣並成“人”字斜斜地沒入那片暮色。而擺渡春秋的舟楫吻著水面行去，隨著漣漪泛開，密密圈圈都是跌濕的嚮往。

風飈的歌越過林梢漸沉而緩，濃縮成一枚痴心的單音遊走在樂譜上。也在等待那匆匆的素麵相見嗎？像是浮塵野馬的驚鴻一瞥，並偷偷為彼此的詩句落款。即使只是一個三十六度半的回首，背景所遺留的心悸卻足以成就一生一世的柏拉圖——用真愛的溫度溫暖彼此，而非燃燒。

從今而後，流浪人的步履自有起落音符相系。遠行途中，穿林打葉的瀟湘，煙雨繁華的平生，殷殷聆聽跫跫足音的去向。發不再是華年青絲，而是老榕糾纏的枝葉，恰當的心契盎然了一樹綠意。青春便烙印為浮雲圖騰，文身以百鍊追隨，茹素心情。

流浪的調依舊流過八方乾坤，握別唯一單音，瞳仁中依稀閃爍著明日山嶽、僕僕風塵。天涯，在路的彼端。

宿醉的變奏

一片野棧立於歲月的岔口。

眉月斜鉤闌珊夜，夜涼如水。夢境在子時的枕上發酵，幽幽昏醒之間，夢見夢裡做了一個夢。夢夢相疊的恍然，十分的莊周夢蝶。起身推窗，秋雨淅瀝地把夜路裝飾得淒清無情，但又非純粹決裂的無情，反是情到深處情轉薄的這般多情……

朦朧中乍然驚覺人世的不真。雖說人生難得，但是諸般流轉的洪荒，真正難得的，還怕是擦身而過的風花雪月吧！如此想來，人生不過是物我之媒介。一切 * 憎惡的心事，越加顯得愚傻，仿佛是個秋香色的印記，烙在舊日的額上。於是再也不明白眼神的斑駁與否，生活的逼人與否，無奈的悲涼與否。不能明白，不願明白。

歲月的岔口又何嘗不是一個轉折？在驀然回首和昂然遠眺的銜接點上，原先流散四方的前塵往事一一來話別，時光的攝影棚進行著快速的剪輯。每一幕曾經飄逝而過的鏡頭以狂舞狂飆的姿態跳動著。也許是童稚時便已陌生的一句對白，也許是今生無言的一個照面，也許是玉石俱焚的一次驚心。畫面在昏眩中漸次模糊，霎時如夢初醒。莊周是莊周，蝴蝶是蝴蝶，秋雨還在屋檐上淅淅瀝瀝。

最後的清唱

朝一野秋山行去。山高水長，天地在沉默中獨有天地的意思。山勢其實不陡，羊腸小徑依山蜿蜒而上。走著走著，卻仿佛沒有盡頭。最狂妄的當屬風，那蛇妖般的魅風，纏身如縷不絕，好似幽魂相隨，又似繩索捆身；有時割人，有時輕輕拂來，一派三月模樣。然而一切都得經歷，生生死死也只能擲地為破碎的尺素。慢慢地，夾道的不再是稀落的花草，放眼望去的景觀也逐漸一致起來。

疏疏斜陽潑在身上，漂泊的肌膚猶如上了釉彩。仿佛有股騷動從心底盤升，類似近鄉情怯。一樁不知名的地老天荒，似乎正預備鋪展。終於，一林楓紅滿空璀璨，今生的遊子照面前世的身段。再沒有這樣清明的時刻，迫人愴然淚下。迤邐開來的眼光汲取一輩子的期盼。那直見性命的丹楓啊，便如此懸在崖的那頭，此後再不畏風霜了。此刻所享的絕美盛宴，絕對擁有足夠的柴薪，以供遊子在天寒地凍中呵著回憶取暖。流浪的行程原是為此。楓紅無緣人世的，遊子替它們走遍；遊子說不明白的，楓紅化身舞者，訴盡秋的悔意。

定定地站在崖前，肆意引吭高歌，含淚的歌聲中夾帶著紅塵萬丈。遙望遠方，浮雲如一則古時闕遺的傳奇。人生不也如此？喜有喜的悲味，悲有悲的喜氣；跋涉過千重山萬重水，我們悲喜難言。

風揚衣袖，拍拍翻飛。那風和著遊子的節拍，A大調的詭譎、神秘、蒼涼和悲壯！歌聲漸緩漸低、漸緩漸低——遊子振起雙臂，縱身一躍如展翅大鵬。自由落體劃破時空的速度極快，與風擦身的細微聲響，如同那深不見底的崖下冉冉上升的墟里煙，倏地教風噤了聲。風的歌，不再唱。

唯有疏疏斜陽站在一旁，以極深意的凝眸，映照一樹楓紅凋零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