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誓之言
夜仿佛剛被從泉水中撈起來,涼透背脊。星星都隱沒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我閉上了眼睛又睜開,周圍都是和我一樣將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的人,我們在擁攘的營地里沉睡,帶著疲倦和厭倦,四肢伸直躺平或側身蜷著雙腿,都是如失水的植物,毫無生氣。夜色在他們臉上描出年輕的表情。他們一定在夢著什麼。
我把臉貼著扎人的乾草垛,手指在長矛上游移,紅色的穗是唯一的暖。我想著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一切,遑遑不可終日的枕戈待旦,你死我活的刀光劍影。韁繩系在樹樁上,馬睜著無辜的眼,承接我的視線。手觸到尖銳的芒,拉了一線血紅的口子,我終於得以恢復對這生命的知覺。
耳朵里殘存著白天鏜鏜的擊鼓聲。我站在軍伍中,感覺世界都搖晃起來。手心捏滿了汗,借著陽光,可看到液體在手掌紋路上微微反光,手輕輕地轉過一個角度,便失去了光澤,像是夜色中的水窪。閃閃爍爍。閃閃爍爍。是啊,就是夏天的時候,我和妻一起看過的那個湖,水面浮著支離破碎的金色陽光,有兩隻天鵝,羽毛雪白素淨得沒有半點俗世的塵埃。她說,真是好看。笑意在臉上輕輕蕩漾。
我脫下風衣,躺下來,當作被子蓋在身上。每個毛孔都瑟瑟發抖。這樣的寒冷早已習以為常。當操練或行走的時候,雨水從不堪重負的黑色雲朵里瀉落下來,衣服和頭髮便變成一層皮膚貼緊身體,除了冰冷還是冰冷。每個人臉上都是蠕動的蚯蚓般的雨水。會有人趁著這層掩飾流淚嗎?
她現在在乾什麼呢?是借著微弱的火苗一針一線地縫補,還是抱著滿屋子的孤單入睡?
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這一舉動像是打開了口腔的記憶似的,白天吃下的薇菜的味道翻湧上來,縈繞在齒間。碧綠的匙狀葉片開始在我的眼睛裡搖搖晃晃。收成不好的日子,我和妻漫山遍野地尋可入口的野菜。她鞋面沾了泥土,裙裾上鉤著狹長的葉片,轉過頭來看我,臉上是未被世間磨難打敗的天真。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我們都是彼此心中的光明所在。我和她並肩而行,所以無論是怎樣洶湧的生活,始終沒辦法把我們吞噬。
馬蹄飛揚起塵土,喊聲震天。我看到一張張扭曲的臉。憤怒的。驚恐的。誰的 * 映著一雙兇狠的眼睛,誰的長矛刺穿了溫暖的胸膛。被踐踏的屍首,被遺落的眼淚。我們不是死神,沒有權利終結任何人的生命。但王的指令高於一切,他把我們橡皮泥般捏持在手心,最後的形狀由他的意志決定。我們對生命只有所有權,沒有支配權。事情從來都是這么不公平。
這一場由窮兵黷武主持的祭祀,是鮮活的生命和噴涌的鮮血作為祭品,完結了,我們還無法逃離夢魘,繼續著遙遙無期的忍耐和等待。
我的馬不見了。怎么會……它不見了,誰來支撐我走這漫長的路途。我於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輕快得擺脫了風的阻力,一片又一片綠色不從身後退去,世界甩在了身後。我跑過了光陰,跑過了人間悲喜。停下來的時候看到了一片搖曳的樹影,還有它的眼睛,黑沉沉的眼睛,像吸進了所有光線。它的嘴動了動,像平常嚼草的樣子,這次卻是對我言語。它說,什麼時候能回去……
那一日,我陪她走上黃昏的小山坡,留著一路腳印被荒草掩蓋。西天是華美的霞,紫紅色。我牽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指著蒼天,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變老。無法看到的,是站在我們身後的殘酷命運,它怎樣訕笑著,把我們的誓言撕碎。
我們頂著滿天的霞光,遠處有嚶嚶鳥鳴,妻把另一隻手伸向我。
我伸出手,手心裡接下的,是東方微明的光線和即將消逝的夜色。
用盡全身力氣擁抱和歌唱生命,用一輩子的光陰來守侯一個誓言。我知道,於我而言,這些都是多么虛妄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