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她翻開日曆,看到上面用紅筆畫下的一個個小圈圈和用鉛筆寫下的細小的字。
她拿起鉛筆繼續在上面寫:8月21日,若還是沒有打電話來。
放下筆的時候,她感到右手尖銳地疼痛。
她望著窗外的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發獃,同桌格子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若還沒來信嗎?
她笑了笑。她說,快了。
格子點點頭。是呀,你們感情那么好,她最近一定是有點忙。
她眯起眼睛笑。
是嗎?感情真的很好嗎?
她拿出信紙開始寫信。
若,媽媽堅持讓我學理科。我們都是那么乖的孩子,媽媽和老師的話是要聽的。可是若,我以後只能看著我的右手漸漸麻木,最後死掉。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若,我開始在小拇指上留長長的指甲了,它顯得我的手指瘦弱而纖長,非常漂亮。
若,我現在每天早上都喝一大杯的清水,它們經過我喉嚨時會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很寂寞。
若,我的頭髮又長長了,可是它們開始分叉。細小的分叉,像花兒一樣綻放在長發的頂端。
若,我收集了很多串珠,都是只有二十四顆珠子的。你說過,二十四顆珠子連成一個輪迴。我在那些串珠里看到宿命模糊的輪廓,一如青春碾過年華留下來的鐫刻在手心裡的紋路,不斷的延伸著, * 不絕。
若,我等你的電話。
她邊聽耳機邊翻著一本英文雜誌,格子把一封信放在她桌子上。
若的信。格子笑著看她,溫暖明亮的笑容。
她把信收進背包里。
格子看她的眼神於是有了一點點疑惑。
在別人眼裡她一直是個習慣沉默的女孩子,有漂亮的成績和幸福的家庭,柔軟蓬鬆的長頭髮總是安靜的垂下來遮住一點點臉。她看起來瘦小單薄的樣子,小小的花骨朵一般,是那種看上去就感覺很乖巧的孩子。
她的眼睛裡總是有淡淡的憂傷閃爍,背影也總是寂寞而倔強的。她的沉默和優秀只給她帶來了孤單。
她總是在想,我應該還是充滿了希望的,對未來,對若。
她把若的信放進抽屜里,然後上鎖。抽屜里若的信已經快放滿了。
她笑,臉上有一小塊一小塊的陰影。眼角遺落的一滴眼淚像大雨中孱弱的花瓣微微的顫抖。
若笑起來非常好看,亮晶晶的。若喜歡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帶奇怪的戒指,喜歡紅色的仙人掌,喜歡在列印紙上寫信。我和若是很好的朋友,只是若她現在暫時到上海念書。若每個星期都會寫信給我,若的字很好看跟她的人一樣光彩照人的。我跟若說好了的,我在這裡等她回來。
寫完之後她又用橡皮檫把全部的字都檫去了,牆上只留下難看的一道道黑色的痕跡。
格子問她為什麼要把它檫掉呢?
她突然抽泣起來,她說若離開了,什麼都沒留下,一點痕跡都沒有,那么乾淨的離開。
格子用紙巾幫她檫眼淚,無意中看見她左耳上的三個耳洞。
她抬起頭,發覺到格子異樣的目光,她的嘴角於是抿成了一條脆弱的線,似乎一繃就斷。
她安靜地把手指交叉著放在膝蓋上面。許久,她嘆了口氣低下頭說,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左耳上的三個耳洞是她在兩年前偷偷穿的,那時她才十四歲。
她記得那個夏天散發的恍惚氣味讓人心裡覺得煩躁不安,期末考試結束後她去逛街,看到一家店門口掛著“無痛穿耳”的牌子她便進去了。她仰起臉來對老闆說,請幫我在左耳上窗三個耳洞。
老闆驚訝地看著這個身穿著淺藍色校服,胸前別著重點中學校徽的女孩子,他問,穿三個耳洞是嗎?
是的。在左耳。她堅定地點頭。
一瞬間的麻木,微微暈旋的感覺。她看著左耳的三個小洞,像缺口一般。心裡疼痛。
在回家的路上她在精品店裡挑了兩個精製的耳釘,然後她把頭髮放下來住耳朵。這只能是個秘密。
從此之後,她每天放學時就把頭髮放下來掩住耳朵,晚上在家的時候把頭髮束起來,在左耳上帶一粒而耳釘,然後穿上白T恤牛仔褲跟媽媽撒個慌溜出去。
夜晚的城市對於她來說是陌生的。巨大空曠的城市像洞穴一樣。屬於陽光的軼麗飛揚的面孔和陰暗頹靡的在夜間綻放的花朵並存。她在人群里出沒。一臉的冷漠。
她在這座散發著物質氣息的石頭森林裡漸漸找不到路,在轉身回家的時候她總會想,明天,明天我又要成為一個乖巧的孩子了。
這十六年來她總是在做一個奇怪的夢。
寂寥的墓地,白色的十字架和墓地旁邊盛開的零星妖冶的花,穿著白色的棉布裙子的女孩子坐在十字架上,清冷的月光和旋渦狀的風。女孩子抬起頭來微笑,我在等。等等等。
她總是在夜半時被這個夢驚醒,心裡有大片的荒蕪迅速生長,驚恐像一隻壯碩的蠶把她一層層的包裹住。她無助地抱住雙膝躲在被子裡輕聲哭泣。
桌子上放了三天的文理科分科表終於被她拿起來。她用黑色的鋼筆在上面填:理科。
右手在劇烈疼痛之後恢復平靜。她覺得她的右手會像她那些發不出聲音的憂傷一樣,漸漸的麻木。
我還是要做乖孩子的。她想。
9月25日是她的生日。分科後格子依然跟她是一個班。
格子送給她一個漂亮的十字掉墜。
她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笑。謝謝。她說。
她感到有很多溫柔延綿的東西生長出來,糾結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這就是溫暖嗎?
她清淺地笑了,澄澈的眸子裡流轉著快樂的神情。
她把寫給若的信裝進信封,在信封上寫收信人的地址:A市第四中學高二一班落,然後又在寄信人處寫上若的名字。
已經四年了。若這個人存在於她的生活中已經有四年了。
可是,若是誰呢?
若只是她幻想中的一個女孩子,她對爸爸媽媽說,對格子說,對自己說。說了四年,說到自己都快相信真的有若這個人了。
她給自己寫了四年的信,她只是想讓別人知道她也是有朋友的,不是自己孤單一個人。她一直是自尊心那么強的孩子。那么強。
可是。她覺得自己一直在自編自演著一個滑稽可笑的故事。所有的,她只不過證明給了自己看。
一切只是個假設,一個開在水面上的脆弱的幻覺。
她要跟若告別了。就在今天。
星期日,她在家裡溫課。
媽媽推開房門說,落,你的電話,是不是那個若呢?
她有些恍惚地接過聽筒。
餵?我是格子啊。落你今天有空嗎?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吧。
好啊。她的聲音因為歡喜而微微的顫抖。第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個步子。
她與格子成為了很好的朋友,格子告訴她自己曾經的名字叫若一,也有一個若字呢。
她把嘴角揚起來,她的心裡輕輕地滑過一個字。若。
原來幸福一直就在身邊的。
她望向窗外。突然發現經過了一個冬天的寒冷,掉光了樹葉的銀杏樹已經長出了翠綠的葉子。
春天來了啊。
她閉起了眼睛輕輕唱:我換好了球鞋,決定追上一切,在春天來臨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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