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乞客
作者:不詳 (字數:1700字作文)
那一年,我十六歲,青春像六月江南的淫雨般恣肆,惟恐世界沒有我的存在。
國中畢業,我以為,在那片一切都貧瘠的土地,足夠炫耀我的文明了。無須再作愚蠢的追求。
我閒置在家,青春是萌動的,一張年輕的臉如地球邊緣的某個泉眼,噴吐著寂寞。寂寞是勇敢的,更是怯懦的。
我被一股打工的潮流席捲而去,到了一個不止是陌生的地方。世界就只有兩個地方,一個城市,一個鄉村。而我離開了自己日日厭惡的鄉村,我以為是它的貧瘠造就了我的貧瘠。和其他打工仔唯一不同的,我知道了夢的涵義。於是我不會順從的忍受一切,也不會坐等共產主義的到來。城市裡的寂寞永遠不被感知,取而代之的是寂寞的喧囂,寂寞只是一個修飾詞。我開始懷念那貧瘠的寂寞,在那片單薄的土地,貧瘠就是貧瘠,寂寞就是寂寞,它毫不掩飾,也無力掩飾。
人只有在受傷時才會想到回歸。
我倉皇返鄉,除了自己,一無所有。母親是所有平凡的農婦中的一個,她的平凡體現在嘴的嘮叨和對她的兒子本能的期盼上。她盡她的所見所聞反覆的羅列寥寥幾個衣錦還鄉的範例。這讓我不僅更加寂寞,還加上沉默和苦悶。
鄉村集市是這片岑寂的的土地唯一可以彰顯繁華的喧囂地。每個寂寞的青年都不會錯過每六天才一次繁華,紛紛穿上最滿意的衣裝結伴從八方四面趕來會合。我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我是獨自一人。
寂寞的人在喧囂里只會更加寂寞,儘管他的寂寞很難被感知。我遊魂般混沌的遊蕩於這混沌的集市,企圖讓這久違的喧囂掩蓋我的靜若死水。
人群。
他們在看什麼,反正也是無聊,我也湊了上去。
是一個乞丐,我由於以為自己畢竟要文明一些,故稱之乞客。
他與一般的乞客唯一的不同是他不太像乞客。他的衣衫不襤褸,所以他行乞的目的不是食物。他的乞書寫的很有文采,方方正正的楷體字恰倒好處的寫明了他行乞的原因是父親癱瘓,無力就醫,而自己又在上學,從長計議,自己絕不能放棄學業,他手裡的學生證和父親的照片說明了這兩點。我這時才第一次去想像父親對於一個脆弱的農村家庭是什麼樣的象徵。我比其他人更相信,因為那個學校我知道,是姐姐正在上的水電中專。
那一刻,我的寂寞竟瞬間輕浮起來,即刻灰飛湮滅。
行乞……?
我敢嗎——為父親,為學業,或者其他任何包括譏餓的原因?
偉大,高尚?不,跟這些詞沒有一點關係,他只是已經決定不把自己當人看。他沒有把自己當人看,乞客不是人?乞客是什麼?乞客就是乞客,卻不是人的一種。
那我是什麼,我是如此的把自己當人看。並以人的智慧屠戮我的意志和快樂。
我面無表情,獨守這噴涌如泉的青春,卻只收穫這廉價的永恆的寂寞。
周遭的人群不斷的更迭,去了舊的來了新的,去了新的來了更新的,有的駐足,有的施捨,有的駐足並施捨,有的不駐足也不施捨。惟獨我立在那兒,像這片風景的一個絕對參照,像城市街口的廣告牌見證著城市的滄桑,最終自己陳舊得一文不值。
時間久了,人們竟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以為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喧囂——沒有。集市——沒有。人群——沒有。自己——沒有。
我把僅有的由於捏了太久而皺巴巴的原本就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二十元錢,皺巴巴的遞到他皺巴巴的手裡,他竟第一次抬起了一直低低埋下的頭顱,眼裡寫滿悲哀的輝煌。幾個稀稀拉拉的路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眼光。
我們兩個原本陌生的男孩擁抱了一下,我重重的拍了他的後背一下,他堅硬瘦削的身體震得我的手心發麻。我倉皇轉身,仍舊寂寞的離去。
我沒有作那高深的追問,是我施捨了他還是他施捨了我,但我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的富有過。
該夜,媽媽嘮叨著近乎自語的說著集市上的新鮮事,我仍舊寂寞的聽著,只是突然覺得媽媽是如此的可愛和不可或缺。其中她說到了那個行乞的孩子,媽媽顯得溫情而蒼涼,像六十年代的保守女詩人。她說她給了他一塊錢,媽媽顯出自豪的神情,她說一般的人都是給一毛兩毛。我淡淡的答,媽媽好良心。
現在,我仍舊寂寞的坐在某個重點大學的不算安靜的寢室,藉助文學的手法和記憶寫下了上面這個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