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為詩
深夜裡,慢慢讀余光中,時而綺麗恢宏,氣勢若劍,時而溫婉熨貼,輕緩動人。我以為,只有這樣靜謐的長夜,才能讀出詩句的感情,尤其是余老那樣一瀉千里的奔騰。
《鄉愁四韻》是一朵染滿憂傷的芬芳吧。帶著長江的濁浪,海棠的紅裝,帶著雪花的潔白,臘梅的清香。流盡了思念的水,或許那水是滾滾而落的淚,妝成了歸家的顏色,卻無奈身處異邦。當冰雪落地和梅花怒放的時候,想起了踏雪尋梅的舊例,此刻卻隻身一人,望著大地和蒼穹幽幽而嘆。這樣的句子,將原本怒吼的江撫成一灣溫柔,將燃燒的火紅製成一簾傷痛。人曰詩言志,歌詠情。當中國古典的意象糅進了濃厚的哀愁,便恰似一江春水,緩緩東流。
而《民歌》,那音調如同視聽盛宴的絕響。從粗獷的北方一直連線到南海。是飛越天塹的自由,是熱血沸騰的賁張。用黃河的肺活量,用長江的鼻音,用體內的紅海來呼嘯,用A型O型來禮讚,那是胸腔積攢了數千年的力量啊,直等到這一吼,貫穿的是中華魂。我想,那應是兩束厚重而熱切的目光,穿透了漢隸小篆,穿透了詩經天問,穿透了高原平川,從河姆渡的瓦盆開始,一直沿襲著巨龍踏過的印痕。猶如款款的唐代仕女,猶如抹不去的刺青文身,是情,是心。
在《尋李白》的過程中,余老又溶進了一個又一個重要的典籍:要求高力士脫靴磨墨的霸氣,溫一壺月光下酒的豪情,朝辭白帝千里江陵的灑脫,葛洪道袍上彈殺戮獲得背影。那是滿目透明的水晶,是舳艫千里的航程,青蓮鄉抑或碎葉城,究竟哪一個承載過你的仙名?每次讀這首詩,總是不敢有絲毫的閃失,需正襟危坐,點亮青燈,用心感受謫仙人的傲骨,認真體會余老的詩風。或許他是以攬清風抱明月的自由,成就了亂世的夢。
連戰爭都能寫成風景的,怕也只有餘光中吧。短短的《春天,遂想起》,展現的亦是一幅夾雜的活潑的面孔,一幅跳躍的畫卷。讀起來,首先讓人想到的白居易的“風景舊曾諳”,然後是“蠶月條桑”,然後是詩經中“魚戲蓮葉間”……其中穿插的杜牧和蘇小小,吳越之戰,都絲毫無法讓人感到緊張。腦海中秦淮八艷的風情,范蠡西施的愛戀,輪迴地沉沉浮浮。從始至終都是綿軟的,熬成一地傷口的紅豆。細緻入微地劃開圈圈漣漪,溫和如玉。的確是一道風景。一會兒置身於秦淮河,一會兒走進了西湖湖底,那樣酒旗紛飛的時節,滿目桃花燦爛。
寫到這裡,我忽然無法定義余光中,原本我以為他只是靜默成一支鳶尾或是一灘烈焰。可如今,細膩的吳儂軟語,豪邁的李杜華章流瀉出來,竟都擁有同一個名字。那么,這究竟是什麼呢。是藍色的莫奈么,是透明的恩雅么,是熱烈的梵谷么,是清淡的陶潛么,或許都不是,那么就讓他的詩歌,作為文學史的奇葩永恆綻放的吧,而我將會用走過的歲月一遍遍去揣摩他的錦口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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