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的一生

稻子長在田裡的身姿很好看。細細長長、娉婷裊娜，看起來既柔順又光滑，呈現出一種天真爛漫的風度。它們是以站的姿態完成一生的行走，只有風拂來的時候才躬一躬身，然後挺直腰桿。它們不怕站軍姿，所有的植物都不怕站軍姿。向上，向著太陽的方向不停地生長，是它們窮盡一生也不會止息的追求。

從稻子被插到田裡的那天算起，四個多月的風霜雨露，一百多個日子的藍天白雲，讓稻子成長為亭亭玉立的處子。只在秋陽俯照的時候，她們才羞澀地低垂了頭。膨脹的心事舉重若輕，把稻子們打扮得靦腆多情，搖曳生姿。這種歷練注定了稻子的一生是完滿的，陰晴冷暖，乾涸與滋潤，各式的人生滋味都品嘗體驗過，它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它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稻子被收割後，就仿佛卷了行李隨時要走的流浪漢。它們靜靜地佇立在有風的原野，無奈地遙望那片曾經供給它們營養的土地。這感覺就如同成了家或要離家出走的孩子對母親的眷戀，是任何語言也無法準確表達的。

稻子被各種各樣的車子運走。兩隻輪子笨重的牛車，四隻輪子的手扶拖拉機，也有六隻輪子的卡車。車子的不同，標誌了田地主人或者說是稻子主人的不同身份。九月的陽光照在早已乾涸的田地里，稻茬反射出一道道明亮而清麗的光線。車輪在這片富有濃郁稻穀氣息的原野壓出一條條或深或淺的轍。隨著時日的推移，車轍變成了路。這是稻子生命歷程里幻出的又一道奇麗的風景：這看似輕飄的身體裡裝載了農民太多沉甸甸的希望，以至於誰也無法忽略和淡漠由它衍生出的那份深秋的喜悅。

初冬陽光的溫暖抵不住北國寒意的侵襲，稻穀在這樣的時日裡走進了它的“人生”刑場。脫穀機的巨口把一捆捆、一束束的稻穀吞食掉，再從它的出口吐出成鍬、成筐、成堆的稻粒。稻子的頭顱排列得很美麗，尤其是它們聚成山或堆成海的樣子。農民們的喜悅就在這稻穀的山坡或海面上流過來，淌過去，把村莊點綴得蜜一樣甜，雪一樣潤。

稻穀碾成白米的剎那，無數新的生命便真正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一天就這樣開始，它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斗轉星移，世事滄桑，我們的人生歲月就注定要與稻穀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聯繫，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